06 回忆
（6.1） 韩非这辈子还没被人如何说过重话。 虽然韩家内部的关系有些一言难尽，但母亲去后，父亲忙于事业，疏于照顾的同时，在金钱上却总是有求必应。再后来大哥韩宇成了他的监护人，同父异母的兄弟两人之间本就有些生疏，加上韩非渐渐也有了自己的圈子，就是同在一处屋檐下，对话也少得有些可怜。 卫庄突然这么同他讲，韩非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之前在天台，韩非担心卫庄真对大哥做出什么来，情急之下下达了让卫庄不能伤害韩宇的令咒，那时候的卫庄脸色似乎不好，韩非也没敢多看。 此前卫庄提起星宿之战，韩非讶异之余，还觉得有些意思，可刚才目睹了英灵间的战斗，这才猛然惊觉，原来星宿之战虽号称是御主灵力的比拼，但落在英灵身上，却是真枪实弹的厮杀—— 他这种没有需要凭借星宿之力许愿的人，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里。 韩非在那一刻决心要退出星宿之战。按卫庄告诉他的，用完三条令咒就能自动解除英灵和御主间的契约，而被召唤出的英灵并不会消失，反而可以自行找其他被苍龙七宿选中的人重新结契。 他既然决定要退出，最先做的自然就是解开第一条令咒给卫庄的约束，否则对找到新御主后的卫庄也是一种不公。 而那之后，韩非便打算用掉最后一条令咒，以让卫庄实现一个愿望的方式。这也算是他对于自己之前的过失，给卫庄的一点小小补偿。 在韩非心中，他分明已经将一切规划得井井有条，却没有想到，第二条撤销的令咒用去之后，迎来的却是卫庄这般神态。 那究竟是……痛苦吗？韩非说不上来。 卫庄看着韩非哑然的神色，忽而想起了当年，在他还没有成为英灵之前，与前世韩非的一点往事。 那是他与玄翦的一战，也是他从鬼谷出山后输得最为惨烈的一次，卫庄还记得那一日玄翦一剑贯穿他的左肋，他看见前方漫天的火光，还有一闪而过的黑影，而后意识因失血而渐渐模糊，终于昏迷了过去。 等他在混沌中再次转醒的时候，耳畔似乎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卫庄费力集中精神，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你醒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卫庄总觉得那人的语气似乎有些发哽。 卫庄的眼睛动了动，下一刻，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中。韩非的面色不算太好，一双本该顾盼生姿的桃花眼中隐隐显出了疲态，加上下方青色的眼袋，怕是熬了一宿。 卫庄应了一声，身上的伤口已经被人处理过，敷药缠上了绷带，只是疼痛犹在，他略微动一下身躯，伤痕处就是一阵钝痛。 韩非看他表情就知道卫庄在忍痛，连忙制止了：“大夫说了，你还需要卧床静养。” 卫庄皱了皱眉头，倒也没硬来，嘴上道：“哪位大夫，你吗？” 他这话虽有赌气的成分，却也算部分实情，此前他与玄翦的一战波及颇广，加上百越那个cao火的妖女，一场大火自紫兰轩一路烧了不知几条街，城中起了恐慌，哭声闹声救火声混在一处，想连夜找位行医的大夫并非易事。 “倘若我说，这话就是我说的，”卫庄的视野倏尔暗了，有人俯身贴上了他的唇，唇与唇轻轻相碰，就听韩非笑道，“你想要怎么样？” 这个吻一触即分，韩非似乎预料到卫庄想要起来，提前按住了他的肩膀，那是卫庄上半身唯一一处没有缠绷带的地方。 卫庄看着他，韩非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微微下弯，眼里的光芒聚到一处，便显得亮极，可此刻这样夺目的光彩，却衬着下方浓重的眼袋，卫庄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他确实不能怎么样，也不打算怎么样。真要说，倒是想把眼前人抱在怀里，好好吻上一吻。 “这间屋里，怎么只点了一盏灯。”卫庄顾左右而言他。 灾后自处都是烧焦的房屋，卫庄的伤势又急需治疗，韩非临时找了一处空屋落脚，室内本也没多少烛台，爱人重伤，韩非处理完杂事后守了一夜，只在床头点了一盏红烛读书。 “你想要亮点？”自卫庄陷入昏迷后，韩非一夜提心吊胆，唯恐匆忙包扎的伤口恶化，此刻见卫庄情况不算太糟，终于有些放松下来，站起身，想要去点书桌旁的烛台。 “不用了。”卫庄说。 韩非的眉梢动了一下，回过头，是卫庄拉住了他衣袍的一角。 这个动作两人都很熟悉，只不过以往多是他扯着卫庄，如今双方身份微妙地对调，又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注意到韩非的目光，卫庄当即松了手，韩非知道卫庄是想要他坐回到榻上，笑了笑照做了。 “外头的情况怎么样？”卫庄的话音很轻，大约是真的有些气力不济。 韩非知道他疲倦，握住了卫庄的手，低声道：“火势已经止住了。血衣候那边处理了百毒王，早些也已经打道回府。” 两人的掌心贴合在一起，卫庄只觉一阵心安，先前强绷起来的精神难以为继，一时连眼皮有些打架：“玄翦呢？” 韩非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卫庄勉力撑起眼皮去看韩非，却是一惊。只见韩非的眼睛有些发红，竟像是含着泪。 “你当时怎么想的？”韩非终于开了口，声音却带着些哑。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卫庄却懂，那时候张良揭穿了八玲珑的伪装，却也唤醒了玄翦，以他现在的实力，一人对战玄翦，局面确实不容乐观。 卫庄沉默，他当然可以说，玄翦现世，紫兰轩中总有人要上，而他无疑是最佳人选。可这些东西，韩非难道会不知道吗？ 韩非伸手将眼泪拭去了，却擦不去眼角的红，卫庄看着那点绯色心疼，才要开口，韩非伏下身来，虚虚地抱了一下卫庄：“你怎么那么傻？” 卫庄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傻的难道不是你？” 那时他被玄翦一剑贯穿侧肋，在熊熊火光中看到了一道黑影，虽然只有一瞬，但卫庄知道自己不会看错，那是韩非发动了他的逆鳞剑。 逆鳞作为一把灵器，平日里有一定程度提供灵力的功效，但倘若想作为“武器”使用，需要剑主提供代价。卫庄尚不知那代价究竟是什么，但莫约能猜到，无论是什么，最后都会消耗韩非的生命。 卫庄这样的伤势，韩非不敢真靠在他身上，重新直起了身，垂眼看着爱人：“你这么做，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你要是走了，留我一人在这里，后面的日子我该要怎么过呢？ “所以……”一直沉默的韩非终于开了口，抬起头来直视卫庄的眼睛，“你想让我怎么做呢？” 卫庄看着韩非，不由心想，前世的韩九公子，在还没有及冠的年纪，也会像眼前人一样冲动冒失吗？ 卫庄直觉答案是否定的。虽然韩非没有提起，但作为被召唤的英灵，苍龙七宿赋予了他这个时代的知识与技能，卫庄清楚如今早已没了什么王朝，而韩非也不再是前世那个王孙公子。 没有从小在那样扭曲的宫廷中生活，自然不会有前世那般成熟的心智，想到这重，卫庄不禁又有些心软。 上一世他不懂的，待了悟后，却是迟了。 迟了，便错过了一生。 上一世的错过，难道这一世还要重演一回吗？ “我饿了。”卫庄说。 韩非的眼皮一跳，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啊？” “之前不是你说的吗？”卫庄看着韩非，“早就是饭点了。” （6.2） 韩非没想到两人间的和好会来得那么迅速，那些他原以为会出现的激烈争执统统没有到来，两人转眼就要一起出门吃饭。 但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唔……”韩非看着卫庄一身黑金广袖的古装，犹豫道，“这身衣服……” 卫庄知道他穿的不是这个时代的衣服，却仍是挑眉道：“怎么？” “你这样穿上街，会……非常惹人注目，”韩非试图将话说得委婉，灵光一闪，找了一个合适的理由，“要是就这么出门，只怕会被其他星宿之战的参赛者注意到。” 卫庄冷笑：“你一个不在自己屋子里设置反监测法术的术士，还在意这个？” 韩非干笑了两声，暗示自己不能跟眼前人计较这些，轻声问：“所以……你能变一套我们这个时代的衣服穿上吗？” “不能。”卫庄一刻犹豫也无。 韩非知道之前自己惹了卫庄不快，也不好多话，思量了片刻，忽想起此前学宫寄来了两套制服，只是码子大了一号，他近来忙于搬家，还没来得及寄回去调换。 他从橱柜里翻出了这套还没穿过一次的学宫制服，款式于卫庄确实有些年轻了，但眼下他实在也没其他适合卫庄身形的衣服，只得让人先将就了。 出乎意料，这次卫庄倒没与他争什么，拿着衣服就进了卧室更衣。 韩非看着关上的卧室门，心里却有些打鼓：要是一会儿卫庄出来发现实在太糟，还是他先出门买套衣服，晚饭外卖得了。 他这头正七上八下的，卫庄已经换好了衣服。 韩非竟是眼前一亮，这衣服还算合身不说，卫庄一头银发衬着绿衣，居然显得相得益彰，更关键的是……之前卫庄穿着宽大的大氅，根本看出来衣服下的肌rou居然这么…… 完美。 没错，除了完美，韩非一时真没想到别的形容词。 卫庄注意到了韩非不一般的视线，却也没说什么，他第一次穿这类布料稀少的现代衣服，有些不习惯也是真的，不过这身衣服行动上倒是显得方便了不少，卫庄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韩非作为一个gay，自然乐得欣赏眼前的免费男色。可他欣赏归欣赏，也知道就算换了衣服，卫庄这一头及腰的银发在街上未免也太过招摇，要是被路人拍下来发到网上，不知后续要有多少麻烦。 卫庄见他一副举棋不定的样子：“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韩非摇头。 卫庄看着他，眉梢动了一下，韩非咽了咽口水，不自觉地站正了几分，顿了顿问：“要不，你把头发扎起来？” 他说是这么说，但韩非自己不留长发，家里也没有皮筋之类的物件，正懊悔讲话不过脑子，就听卫庄说：“好了。” 韩非愣了一下，他甚至没看清卫庄刚才到底做了什么，但眨眼间，对方一头长发已然被服服帖帖地束起来，于脑后扎成了一个高马尾。 这算什么，法术吗，他发绳又是哪里来的？所以这人不是分明可以自己变身上的东西吗，刚才干什么非要拿他的衣服穿！ “现在可以走了吧。”卫庄轻描淡写地说。 等两人最后出门时，外头的天色已经全暗了。临淄的如今的天空不比千年之前，抬头望去，只能稀稀疏疏看到几颗黯淡的星。 韩非停了脚步，循着卫庄的视线朝天际望去，却只见到一片黑蒙蒙的夜幕，不由问：“怎么了？” “七位英灵已悉数就位，”卫庄收回了视线，“星宿之战就要正式开始了。” 韩非点了个头，所以之前他与韩宇间，只是开战前的小打小闹吗，韩非心中依旧迷茫，为什么苍龙七宿偏偏选中了他这么一个没有愿望的学生呢，还有之前那个装有圣遗物的快递，又是谁寄来的？ “这就是你说的，”卫庄透过落地窗望出去，临淄城内的繁华的商圈尽收眼底，“市内最好的饭店？” “今年新入选的米其林二星，”韩非解释，“很不错了。” “为什么不去三星？”卫庄问。 韩非：“……预约不到。” 就这家酒店，已经是他托人安排上的，要今晚去更高级的餐厅，抱歉，他是真没那个本事。 当然，也没有那个钱。 韩非在心里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呢，自己召唤的英灵，还得自己哄呗：“你要是不喜欢——” “我没有不喜欢。”卫庄落了座。 韩非滞了一下，一时怀疑卫庄在说反话：“是吗？” “是的。”卫庄看向他，浅灰色的眸子在灯下明明灭灭，“既然这样，我就当这里是临淄最好的餐厅了。” 韩非觉得自己听懂了，又好像没懂。叹了口气：“你还真是执着于‘最好的’。” “毕竟是你说的。”卫庄说。 韩非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诚然，他之前为了“赔罪”，一口答应要请卫庄吃顿大餐，但这和最好的餐厅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他不懂为什么卫庄能把这么简单的话说得像是谜语。 “你开心就好。”这是卫庄之前说的话，现在韩非原话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