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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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累过了劲儿,夏舒礼睡得并不好。她半眠中断断续续地感觉到有人替自己擦拭身体,是个女人,双手的皮肤很柔软,臂膀不够强壮但动作很熟练,翻动她时腰背发力,大概是护工一类的。接着是凉凉的药膏,涂抹夏舒礼所有淤伤、抓伤和擦伤的皮肤,包括髋部两侧,看来老农留的印记又增加了。 她不肯松开睡意,被摆弄了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一些布料套到她身上,接着总算消停。夏舒礼松口气,迫不及待沉入睡眠的深海,随即却发觉自己仿佛被强行绑了浮球,怎样努力都只能随浪潮沉浮,一会儿在房间,一会儿又置身白噪音的包裹。于是她在迷糊间记起学生宿舍,没有什么美好回忆,几名舍友闹钟一个设得比一个早,此起彼伏地响个没完,可夏舒礼好像是每天唯一被吵醒的人。明明睡不了,她却怒冲冲地不知跟谁较劲,不肯第一个起床洗漱。爸妈心疼夏舒礼睡不好觉,在她持续不断的抗议下,初中第二个学期就同意她改成走读,唯一的条件是jiejie与她结伴上放学,没多久又改成了每天开车接送。 还有教室,舒适的课间十分钟,她趴在桌面似睡非睡,脖子有点酸痛,jiejie和同学们聊的各种琐碎话题弹幕似的划过背景。从小到大不管怎么换座位,班主任总会将她和jiejie安排到一起,似乎生怕任课老师错过班里这对双胞胎。有那么一小会儿,梦境与现实互相侵入了彼此的界限,也许她仅仅是在课间睡了会儿,做了个又长又荒唐的梦,等上课铃响起,她该赶紧找课本了。 十分钟快结束了吧,刚疯跑完、热气腾腾的男生经过,偏偏在她桌边停了下来,想跟jiejie搭话么?不,不对,这是—— 夏舒礼没睁眼就吐了,亏她爬得快,勉强没吐床上。此前一天都没怎么吃,她的腹腔就跟一块被执着于拧出水的手绞紧的干抹布般,勉强才能挤出些液体。她难受地咳喘,口鼻全火辣辣地充满胃酸,然而即便如此,人体和性的味道仍挥之不去。 她清楚这是什么状况,然而躯体的恐慌继续攀升,冲向卫生间而非门外是最后的理智。夏舒礼伏在洗手台上又呕了一会,身体因活动而微微发热,蒸腾出更多气味,她想把自己的皮扒掉,想拿刀划开血管、捅进下体,只要能盖过那股味道,可洗手台上没有刀。她扑向花洒,一把将水开到最大,仰头让冷水灌入口鼻。溺毙的感觉很好,水里没有气味,而但凡吸进一丝空气,那味道便无孔不入。她感到又黏糊又肮脏,浑身过电般颤抖,最终支撑不住,瘫坐在淋浴间。夏舒礼环抱膝盖,咬住自己的胳膊,用鼻子呼吸。 呼吸。呼吸。呼吸。 “感官过载?”元世幸不知在卫生间门口看了多久,反正从夏舒礼设法重新展开折叠嵌套的精神场起,他已经站那儿了。 “主要是嗅觉。”夏舒礼咕哝,漠然观察前臂皮开rou绽的牙印,丝丝缕缕的血迹随水流淌落。她的胃依旧翻滚,气味如影随形,但阵阵疼痛刺激她清醒。有一阵子没这样过了,是累惨了吧,伺候甲级哨兵真不容易。 “来点除臭剂?或者香水?” “不要。” 元世幸轻轻笑了几声:“不能承认气味是弱点吗?我猜,你是特别争强好胜那类人,做完噩梦都会逼着自己马上再睡着,回去把噩梦揍跑。” 不赶紧睡着还能怎么办?半夜惊醒本来就已经浪费了睡眠时间,少浪费总强过多浪费,这跟争强好胜有什么关系?虽是这么想,可她已经告诉过元世幸自己就因为弹得不如jiejie直接叫爸妈把钢琴卖了,否定他的结论毫无意义。 “我怎么想都无所谓吗?”元世幸走向淋浴间,顺便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冲掉秽物,“觉得我们都很无聊,不值得搭理?” “那些也只是用人造的味道把人体的气味盖住,混在一起更难闻。”夏舒礼回答,被熏得鼻子疼比刚才那样稍微好点儿,但也没强多少。 花洒继续浇下冷水,她基本镇定了,这浴室水压很足,弄得她视线模糊,不过似乎真能把什么洗干净些。元世幸倾身关水,又将那只手伸向夏舒礼,毫不介意自己被打湿了半边。夏舒礼抹了把脸,看清他身着柔软的灰色帽衫和边线滚白条的黑色运动裤,脚踩想必是房间统一配备的拖鞋,长发难得披散,显出几分不管不顾的少年气。 “下午去逛商店,顺便给我自己也买了。”顶灯照射下,哨兵的微笑因背光显得晦暗模糊,“这类我穿得不多,借鉴了高中的经验。合适吗?” “好一点的高中都不让学生留长发吧。”夏舒礼回答,“而且男生留这样的发型,同学大概也会笑你娘娘腔什么的。” “我记得要求是前不盖眉毛,侧不盖耳朵,后不盖衣领,你们应该差不多?”元世幸将因方才动作散落的头发掠到耳后,语气轻快,引得梦境片段蜂拥而来——那些每周最刺激的状况是仪容仪表突击检查的日子。 哨兵的手持续悬在原处,既不催促,也不会在她拒绝前挪开,他熟悉等待。与此同时,他的注视也继续居高临下地投来,如同方才的水流,可不知怎的好像更沉重,渗透得也更深。夏舒礼没推开那只手的最大原因是她感到了应当拒绝的压力,而那似乎既没必要也无理由。她靠自己也站得起来,但这名哨兵拥有她,非必要情况下,她不拒绝他的任何明确意图,这才是该有的工作态度。 但她抓住那只手借力的刹那,世界忽地倾斜,仿佛他俩连通成了一个沙漏,细沙顺两人手掌交握处的瓶颈流向哨兵。她吃惊地甩开元世幸(就实力而言应该是办不到的),结果脚下打滑,扶住淋浴间门把手才站稳。 “……逆净化。”这就是她方才的预感提醒她却被她无视了的,哈,盲目了,“你干什么?” “好奇。”元世幸拉起袖子观察胳膊上新增的咬伤,他这种级别的哨兵带个渗血牙印有够诡异,“你做过这个吗?” “没有。”有的话她刚才就知道躲开了,“别再做了,我不需要。” “那这个呢?”元世幸打了个响指,唰一声轻响,两人身上的水都向四周呈雾状弥散,哪怕是夏舒礼的精神场也没捕捉到是从哪一点开始的。原始能量的震荡迅捷且精细,把她从头到脚湿透的地方全部变得干燥温暖,却连根头发都没碰掉。 她不假思索地再次触碰元世幸的手,得知虽说哨兵的身体状况无可避免地略有瑕疵,几小时前的净化效果还是令人满意的。 “我的精神力还不至于弱到这点程度就受影响。”元世幸没再强制发动逆净化,毕竟实验已经做过了,“话说,你穿男装是为了跟你jiejie区分开,还是就喜欢那么穿?” “都有。”夏舒礼抻直酸痛的腿,元世幸应该只料理了那一处伤,“其他人总把时间花在辨认我们上,我有点烦,而且我特别招蚊子,穿裙子会被叮得满腿都是包。” “觉醒后就不会了?” “向导的精神力虽然不能实质化,但也影响得了周围的细小物品,我把精神场打开的时候,小飞虫基本上碰不到我。”她示意元世幸让自己出去,“三分钟的话,那种程度我差不多也能办到,没必要用药的。” “我相信你。”片刻间元世幸笑得真像个叛逆的男高中生,他的身体改造包括减缓衰老吗?“但那可是光天化日,我比较害羞,模范向导也理解我点儿吧。” 普通人早疏散了,在场活人也就几名队友,有电脑辅助也不存在录像问题,夏舒礼没觉得这跟刚才他们四人在房间里做的有多大不同。所谓光天化日是可能会引发道德方面的顾虑,但队长又不是正常人。 “如果我工作的时候还得考虑哨兵的羞耻心,那就没完没了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浴室,房间里人体的气味更浓,还混进了胃酸的味道——源于地毯上那几滩水渍。矮桌旁的扶手椅上堆了四个购物袋,最顶上那个正中央有个与元世幸胸口相呼应的醒目狗头logo,他拎着这些东西的画面肯定很有趣。 眼下凌晨两点,她算不上是噩梦惊醒的,而且过去24小时睡得够久了。 “要换房间吗?”元世幸问,显然,因为那些呕吐物,“我的房间就在隔壁。” “都一样。天亮前我散散步好了。”这里应该没有全新的房间,要改善除非去病房,泛滥的消毒水和药物反倒有益。 “或者直接去找你jiejie?” “……她有室友吗?” 仅仅是想到去见jiejie,夏舒礼的胸腔似乎就舒展了,这在元世幸眼中肯定一目了然。 “黎盈夏是单人病房,我有进出住院部的权限。”他回答,“不过,不会打扰她睡觉吗?” “应该会吧。” “哈。” 夏舒礼发觉自己在微笑,从某个时刻起,觉察嘴角的上扬会造成些许突兀感,仿佛无意间笑出来属于渎职。不过这个是因为jiejie,所以没关系。 “那去见黎盈夏前,你要不要换个风格?”哨兵拿起那个狗头购物袋,“连衣裙算是工作服吧?你天裂前的照片除了校服就没有穿裙子的,连演出都是长裤,所以我去买了几套。” 夏舒礼的照片没多难找,她父亲简直住在朋友圈,学校也需要展现优秀学生的精神风貌,互联网足迹不会消失。但想到那段早已结束的生活仍存续在0和1组成的数字串间,像发生时那样新鲜,体验颇为微妙。 “行。”她接过袋子。 元世幸没在她脱衣服时移开视线,但目光中也没有其他含义或留意什么特定部位,仅仅是观察交谈对象而已,似乎夏舒礼在一个男人面前换衣服跟吃饭喝水同样正常——更印证了关于羞耻心的说法纯属扯淡。 衣服的标牌全都没摘,元世幸顺手免去了她使劲拉扯的狼狈。夏舒礼把脑袋钻出T恤领口,又踩进同样崭新的休闲裤,感觉因为腿间太久没有过布料,摩擦感怪怪的。冷水澡的后劲又泛上来,她穿上购物袋剩下那件短款长袖夹克,这三样大概是店员推荐的搭配。 “有个条件。”沉吟了好一会儿的元世幸发话,“再回答一次你是不是热爱工作的那个问题。你当时的回答是我从你这边听到过最有攻击性的,而且你还因为阿舍和李远志不配合净化揍了他们,之前我还以为你的这些能力都已经没了呢。” “给我开的条件够好,我就尽全力工作。” “虽然我没什么常识,但就我所知一般人说‘全力工作’,不是指玩命到那种地步。” 怎么,捉迷藏有传染性?还是说深挖别人这种兴趣在上位者中间很普遍?把人碾碎,搞清楚里边有什么东西,很有趣吗? 夏舒礼呼出一口气,不做徒劳的抵抗,碾碎就碾碎吧。 “我决定做向导的时候是……在死和向导中间选的,所以根本就不是我喜不喜欢这份工作的问题。除了向导就是死,如果连这个也做不好,那就干脆什么都别再做了,结束吧……就这样。如果活着只为做这一件事算热爱的话,那大概是热爱吧。” 元世幸饶有兴致地哼了一声:“那如果你当时选了死,打算怎么死?” “枪。”夏舒礼毫不犹豫地回答,她当时考虑得非常认真,“流民区枪不难弄到,我会把枪口放进嘴里,对着脑干扣扳机。我从小就挺喜欢枪的,不过到射击俱乐部玩了几次发现没什么天赋,就不去了。” “你是非得能做到最好的事才去做?” “是能做到我对它喜欢的程度,我没自恋到以为自己世界第一。”夏舒礼解释,“我也有普通兴趣爱好的,像是游泳和滑雪,因为是一般的喜欢,偶尔能玩一玩就可以了。” “结果反而是这些‘一般的喜欢’玩得更久,对吧?” “我会想找到……自由,做我特别喜欢的那些事的时候,向往那种,完整地展现自己的感觉,就像我和我在做的事结合,成了一种独一无二的东西,除了我没人办得到。”夏舒礼慢慢地说,遣词造句如同挑选合适的工具,将胸膛剖开。“那些由正在做的人决定的部分,像是弹琴时对曲子的处理,跳舞时对肢体的控制,唱歌时发声的变化,包括写文章的遣词造句,都是自由。有些事开心就好,但有些事上我能感觉到,像是‘啊,那个人比我自由多了’,或者‘我永远不可能在这里自由’。那些表达不出来的东西,像一团乌云一样压在我胸口,我会喘不过气,痛恨我自己,痛恨那些能自由地运用自己的人,嫉妒得要死。大概是期待太高的问题吧,如果我知道我只能当捞月亮的猴子,那我怎么都没办法再继续捞下去。有个假月亮可以捞比大概什么都没有要好,而且假月亮也很漂亮,但我就要真月亮,不是它的倒影或者仿制品。” “你jiejie比你自由,你也会恨她?”元世幸继续抛给她半真半假的好奇,但无论他对夏舒礼和黎盈夏关系的看法如何,一定都不足以概括她们之间的联系。 “哈……我当时恨死她了,每天幻想她下次比赛的路上坠机,或者出车祸,把手摔断。听见她弹琴的声音就想。”光着脚有点冷,夏舒礼走向床边,正要直接把脚塞进运动鞋,元世幸朝她扔了双塑封没拆的袜子,“不弹琴以后就好了,我的位置在听众席上,我就能为她鼓掌了。热爱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好词……想起那种感觉,我现在还会觉得恶心,就算我早就不弹了,她也弹不了了。” 天裂事件持续数月的混乱中,所有系统都濒临瘫痪,黎盈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险些丧命于脑内血肿,接着又面临半身瘫痪。即便经过后来的全力复健,她的右手也再不能恢复灵巧。相当讽刺,夏舒礼嫉妒得彻夜难眠、锥心蚀骨的那双手,就这么被踢出了她自定的比赛。 “我jiejie……她的状态比我松弛多了,不是说她练得少,或者出去比赛不在意结果,但她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她会给喜欢的歌改伴奏,给喜欢的电影片段即兴配乐,还有用琴键模拟家里人的脚步声,像课间休息做游戏那样。”夏舒礼活动了一下脚踝,短袜的包裹很舒适,“……我本来都想好怎么告诉她了,我要出去搞把枪,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崩掉脑瓜子,她这边自己看着办。那天我想好了才睡,醒的时候还很高兴,因为听到她在用力搓压缩饼干的袋子,把最后一点渣倒进锅里煮成粥,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这种日子总算过到头了。谁知道她突然开始哼曲子,应该是一部蛮老的电影的插曲吧……边哼边用搓袋子的声音打节拍。我当时那种扫兴真是,妈的。” 夏舒礼耳边传来咯咯的笑,一点儿都不像她的声音,尽管她的声带的确振动着。 “结果我觉得,我还是想听到她写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