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听海

    盛夏骄阳当空，气温高得能把人烤化，持续不歇的蝉鸣更是叫人不得清静。

    “老板，来一瓶冰可乐和一瓶葡萄汁。”

    祁奥躲到巷尾小卖部前的阴凉下，趁店主去冰柜里拿饮料时，偷偷把柜台上的风扇转向自己。

    热风拂到脸上，没感觉到多少凉爽，汗水还是淌了满脸。

    他接过老板递来的饮料扫码付款，一扭头看见斜前方的坡道上走下熟悉的人影。

    强烈日照下她白得发光，身后的珊瑚藤爬了满墙，赤紫碧绿的艳色却不及她惹人注目。

    棠臻也看到了祁奥，笑着走向他。

    “又巧遇了。”

    “是啊，真巧。”

    他们询问对方大热天出门受罪的原由。棠臻指着斜上方说，刚从那的水族馆出来。祁奥则指向背后道：“我陪朋友来户外录音。”

    一个戴耳机的人正调试着放在石墩上的设备，旁边有架话筒，那人脚边还有个背包，鼓鼓囊囊地看来塞了不少东西。

    “之前他都是和女友情侣档一起工作，今天他女朋友有事，就把我拉来当壮丁了。”

    祁奥拧开果汁瓶盖，昂起头咕嘟大灌。灼亮日光勾勒出他的面部轮廓，英挺的眉骨、鼻尖与下颚连成流畅线条，那道光滑过轻动的喉结，最终被黑色T-Shirt吸收。

    “这里好像只是普通的民居巷道，你朋友是要录制生活环境音吗？”棠臻不无疑惑地打量着四周，祁奥摇摇头解释：“我们刚从港口的集装箱码头过来，在那里收录了货物装卸的作业音。待会要去南鹏山的空中步道，现在途经这里稍作休息。”

    朋友摘下耳机，祁奥将可乐递过去，介绍他和棠臻认识。

    两人互相点头致意，名叫郭赫的朋友喝完一大口可乐，低头继续摆弄设备。

    棠臻有些好奇地盯着那些收声装置，祁奥给她略作说明，又佯作抱怨道：“他每次跑户外都要带好几套器材，不同环境用不同功能的设备，还不花钱请助手，老指使我当苦力。”

    “行了，走吧。”郭赫站起来，举着分贝仪就往前走。祁奥连忙将外景台包挂到肩上，拿起麦克风对棠臻撇撇嘴，迈开步子追上朋友。

    “等等！”棠臻见祁奥拿那么多设备，即使没多重也有些繁琐。“介意我加入你们吗？想涨涨见识。”

    祁奥闻言回头，惊喜看着棠臻走向自己。郭赫没意见，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又自顾向前。

    棠臻从祁奥手中接过话筒，听他小声说这些录音的目的。郭赫是独立音乐人，平时也玩声音设计。这阵子在和女友筹备一个展览，就需要用到一些特殊的环境音。

    因为怕影响郭赫，祁奥的声音小到棠臻几乎要贴着他的肩才能听清。祁奥本就弯着脖颈，她一凑近，更让沁着薄汗的光洁额角就在眼底，白得有些晃眼。

    棠臻今天出门时接了个电话就忘记拿伞，之前的一路偶有荫蔽，但上了空中步道，人简直像架在毒辣的太阳底下，裸露在外的肌肤都被晒得发烫。

    祁奥看着她渐渐被晒红的皮肤，有些后悔让棠臻跟过来。“要不你找个树荫去休息？还得走好长一段路呢，顶上更是能把人晒干，你别中暑了。等我们录好回来找你。”

    棠臻把喝空的水杯放回包里，笑着瞅了祁奥一眼。“没那么娇气。”她擦过汗，又抽出一张面巾纸给祁奥。“擦擦吧，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祁奥接下面纸，退开几步抹着滚过汗珠的地方。他的衣服几乎湿透，不想汗味熏着棠臻，快步与她拉开距离。

    确实很晒，热到每个毛孔都想发狂，但烈阳下的风景令棠臻乐在其中。蔚蓝的天空底色前，大朵大朵的白云悬在其间，拔地而起的步道被鲜绿树丛环绕，植物的清新气息混着海风，悠悠涤荡了心脾。

    终于登到山顶的观景平台，半个城市的风光尽收眼底。

    迎面是翻涌着雪白浪花的开阔海景，海鸥盘旋着落在岸边礁石上，不远处的繁忙港口运作不歇，他们身后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大都会的快节奏与宁静海岸形成鲜明对比。

    站得高不仅看得远，还能听到四面八方涌来的声音。

    山风的呼啸，滨鸟的鸣叫，轮船的汽笛，工地的锤音……各种自然与人造的声响合奏出不太协调的曲子，忽远忽近地传播到他们耳中。

    郭赫与祁奥拿出不同的设备开始工作。山顶的另一头有个小型气象雷达，运作噪音非常刺耳，郭赫给话筒套上防风毛罩，将麦克风立在旁边收音。

    祁奥则举着手持录音机，伸直长臂到栏杆外，捕捉着依稀可辨的鸟鸣与浪涌。

    他们戴着耳机沉浸在纯粹的声域中，棠臻也掏出蓝牙戴上，点开手机上的录音。

    唉，没有同期功能。她录了一小段暂停，播放听听效果，不出意料的嘈杂。棠臻噘着嘴删掉，又看向祁奥。

    那人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他回身看她，对她眨眨眼，歪头用肩膀蹭着监听耳机。

    棠臻瞬间看懂了他的意思，用手指着自己耳朵，祁奥笑笑点头，对她抬了抬下巴。

    他双手都举着录音机不能动，棠臻从他耳边摘下耳机戴好，呼呼的海风旋即灌进耳道。风声中卷融着浪涛与鸟的合鸣，澎湃悠扬的曲调回旋不息，一阵一阵漫过着她的心堤。

    祁奥微眯着眼睛，似在躲避刺目的阳光，又像在隐窥她灿烂的笑容。几样设备的连接线将他们绕在一起，身体的热度不断攀升着，强风吹散了两人的身形，却吹不灭暗腾的火苗。

    收工后祁奥告诉棠臻，郭赫展览的主题之一是海岸噪音对海洋生物的影响，声音方面的材料已经收齐，再进行一段声效编辑工作，差不多这个月内就能开展。

    这个主题让棠臻眼前一亮，她说起自己报名的一项公益赛事，目的也与保护海洋环境有关。

    祁奥一听忙问她赛事详情，至此他们才交换了联系方式。

    下山后棠臻接到裴临的电话，他今天训练结束得早，让棠臻选个约会地点，他下了班就过去。

    棠臻笑吟吟地挂了电话，脚步轻快的挥别二人。

    祁奥的视线直到那背影消失才收回，一直没怎么吭声的郭赫有点纳闷。

    “她有男朋友啊？”

    -

    傍晚的花市是一场新盛宴的开启。

    落日前采摘的新鲜花朵取代了白日被挑拣的剩余残花，浓烈的香气弥漫，昏黄光线为缤纷的彩花涂上一层金罩，像在赋予它们永不凋谢的美。

    棠臻拉着裴临走走停停，看别人挑花、剪枝、包装，也拍了不少照片，却没有任何要买的意思。

    以为她是犯了选择困难症，裴临就想去将她刚刚拍过的鲜花都买几枝合成一捧。然而棠臻却看穿了他的心思，拉着裴临的手叫他别买。

    “不要送我花啊，我不喜欢几天之后看着它们枯萎。”

    裴临一愣，继而明白地点头，乖乖陪在棠臻身边，配合她各种拍照。

    到餐厅时太阳已彻底落下，他们选了靠窗的桌位落座，看着天空一点点褪去霞光。

    点过菜，棠臻告诉裴临她下午去了水族馆，但是没有找到与那天看到的生物有任何相似的展品。

    棠臻今天去的水族馆虽然不是本市最大的海洋馆，但以馆藏小众水生生物出名，如果连那里都找不到，她更加不知道还能去哪摸索了。

    裴临对这个结果不意外，他沉吟了一会儿，安慰棠臻还是放下那件事比较好。

    “发光生物太多了，我听说还有很多蠕虫和植物也能自体发光，你要真想找出来恐怕不容易。而且，它不一定就是生物。”

    裴临还是倾向棠臻那天看到的是一些人为光学现象，也许当时太黑，她的神经又过度紧张，就给她造成了看见生物的错觉。

    “我觉得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不值得你费心去深究。当然，如果你要去攻读生物专业那我完全支持。”

    棠臻抬眼笑了，拉过裴临放在桌面的手凑到嘴边，却是小咬他一口。

    去年她拿到硕士毕业的证书同时也辞去了设计院的工作。两年高强度的实习让她感觉身体渐渐变得陌生，她不想再面对无止境的加班前景，于是在父母的支持下开始间隔年，后来在澳洲的旅行中遇见了裴临。

    一年重新认识世界、了解自我的期限就快到尾声，可棠臻依然没有确认未来的方向要去往何处。她还有对桥梁设计的热爱，却也不想放弃自由的人生。

    暗色的夜悄然包围城市，落地窗外华灯初上。

    餐厅内，每张餐桌上都悬着一盏月光灯，有限的照明使恋人半隐于黑暗之中，朦胧更添柔情。钢琴曲流淌在情侣的低语之间，舒缓的像在聆听一首古老歌谣。

    棠臻饮过水，将杯子放回桌面时，看到荡漾的水光投映在大理石上。灯光透过水体折射在黑色底面，因为刚刚的运动不断变换着形态，她看得有些入迷。

    “臻臻？臻臻！”

    裴临的叫声扰动了本来已经平息的光团，忽然间棠臻想起下午郭赫在调节频响时，提到过展示声音振动图形的音流。

    几个字眼电光火石间撞在一起，但它们似乎又无法兼容，连不成一个完整的思路。

    棠臻甩甩头，将那些无关联想抛之脑后，抬起笑脸回应着裴临。

    -

    睡前惯例刷手机。

    朋友圈里各种吃喝玩乐与抱怨生活集结在小小的屏幕中，每天的内容都大同小异。

    按下返回键后，朋友圈的右边又显示了一个新的头像。

    他点进去，没有新内容，下拉刷新，终于显示一组图像。

    她的头像是深蓝中的一抹黑，不用点开大图都知道是潜水的她。

    刚刚发布的三张图片上配字：花与夜。

    第一张是很多鲜花的拼接长图，第二张是她在鲜花簇拥下的自拍与裴临站在花前背影的拼图，最后一张是两人牵手的影子。

    拍得都很美，精致得像电影剧照。

    拇指移到时间旁的蓝点按开，唯一显示在下行的名字抢眼。

    犹豫的时间过久屏幕自动暗下，祁奥终是没有点出那个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