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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年月日时该载定,算来由命不由人

    

第八十回 年月日时该载定,算来由命不由人



    事已至此,再解释什么都没有意义。

    被贫穷和饥饿折磨得苦不堪言的人们愤怒地挥舞着拳头围了上来。

    他们听不进“温昭是大族出身,家底本就丰厚”的话,事实上,将与生俱来的阶级差距摆在面前,不仅不会令他们接受眼前的苦难,还会将对达官显贵的仇恨一股脑儿记在温昭身上,越发地敌视眼前这几个衣着整齐、面色健康的人。

    他们也不肯相信温昭拿出这么多金银财宝,是为了给定州数十万人口求一线喘息之机。世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傻的官,拿实打实的真金白银打水漂?他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到底图什么?

    他们一致认同领头汉子的说法——

    温昭意识到定州已经不是人待的地方,打算拿这些宝贝当敲门砖,拜一拜上头的大佛,求个好出路。

    老天爷不疼惜他们,挨千刀的蝗虫断了他们的活路,如今,父母官也将抛他们而去。

    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

    “砸了他们的车!”不知是谁在人群里高声喊了句,立刻获得激愤的响应。

    “对!砸了他们的车!怕什么?一起上!”

    “想撇下咱们不管?门儿都没有!”

    ……

    是见财起意也好,是情绪失控也罢,七八个还算结实的汉子晃动着火把威慑伏阡与伏陵,其余人争先恐后地奔向马车,抓起地上的石块,向车壁狠狠砸了过去。

    “你们……”蒋星淳怒发冲冠,想要冲上去阻止,却被伏陵死死护在身后。

    “伏陵叔叔!”他几年都没有正面叫过他,这会儿却实在忍不住满腔恼怒,“咱们是官,他们是民,难道就任由他们这样发疯撒野,骑在我们头上吗?”

    伏陵闻言一怔,苦笑道:“正因为咱们是官,才更要处处小心谨慎。”

    他看着伏阡将吓瘫在马车上的郑伯接了下来,四人背靠背紧紧围成一个圈,这才低声向蒋星淳解释:“此事明摆着是有人蓄意煽动,大部分百姓已被愤怒冲昏头脑,也有少部分是贪图马车里的钱财。阿淳,我问你,以咱们三个的本事,护住这么多金银珠宝,大约有几成把握?”

    蒋星淳思索片刻,答道:“我看他们虽然样子吓人,却不是什么练家子,保守估计,也有九成把握。”

    “我再问你,若是同时保证没有任何人受伤,还剩几成把握?”伏陵见他下意识抚摸着自己新送的长剑,眼底闪过喜悦。

    “这不可能!”蒋星淳惊叫道。

    “你说得对,这不可能。”伏陵微微点头,重又看向拼命往衣襟里塞珍珠和人参、甚至不惜恶语相向的人们,脸上并无多少愤怒之色,反而透出种见遍世事的练达与同情,“我们都不清楚幕后之人的真正目的,若是那人就是想看我们和百姓们大打出手呢?今日但凡有一个人受伤,天亮之后,这么多张嘴回到城中添油加醋,以讹传讹,所有人会怎么看待大人?他在定州这六年的心血,岂不全毁在我们手里?”

    蒋星淳明白了他和伏阡不打算反抗的真正原因,惊愕片刻,不甘心地道:“那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东西抢走吗?这些刁民……这些刁民……”

    “事出有因,大人不会责怪咱们的。”伏阡轻声安慰着他,长长叹了口气,“是刁民,更是可怜之人,莫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半个时辰前,蒋星淳还沉浸于自己长大了的骄傲情绪中。

    可现在,他却觉得说不出的窝囊。

    当官的被百姓逼迫,为善的被小人裹挟,这是哪门子道理?

    ”大人这官,当得真是憋屈!”他愤愤道。

    伏陵笑了一声,想要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手伸到半空,又谨慎地收了回来,说道:“大人心怀天下,看重的绝不是眼前的得失和一时的毁誉。阿淳,你什么都好,就是性子莽撞了点儿,往后还需三思而后行,把目光放长远些。“

    蒋星淳若有所思,点点头道:“我晓得了。那……那咱们直接回府吗?”

    “嗯,我们尽快将这里发生的事禀报给大人,请他拿个章程。”伏阡和伏陵对视一眼,转身去搀郑伯。

    就在这时,也不知谁扯着嗓子叫了一声:“官兵来了!快跑啊!”

    一句话捅了马蜂窝,无论是正在砸车的、正在抢珍珠的,还是正在分缎子的,全都惊慌失措,四散奔逃。

    一拨人往城门的方向跑了两步,因着疑心官兵是从城里赶过来的,又急急转身朝相反的方向逃。

    另一拨人被吓破了胆,只盼着尽快回家,和前头那拨迎面撞到一起,场面混乱到不可开交。

    不巧的是,伏阡等人正站在中间,转瞬便被人流冲散。

    蒋星淳听到伏陵焦急地唤了几声“阿淳”,烦躁地推搡着将他困住的人墙,高声回应:“我没事!”

    紧接着,有个女人惊恐地尖叫了一声,乌压压的人群潮水一般退却。

    一股莫名而来的不安将蒋星淳的心脏紧紧攫住。

    他紧握着新得的长剑,走向不远处。

    表情惊慌的人们呈圆形散开,露出荒芜的土地。

    伏陵低头望着深嵌入心口的钢钉,英俊的眉宇间满是痛苦,终于支撑不住,缓缓跪在地上。

    鲜血红里带黑,快速渗透衣襟,“啪嗒啪嗒”滴落在地,溅在不知被谁踏碎的珍珠粉末上。

    总是和气从容的伏阡变了脸色,紧紧扶住他,发现那根钢钉已经没入大半截,只剩粗钝的根部,并不敢硬拔,颤声叫道:“阿陵!阿陵!”

    蒋星淳控制不住地打起冷战,牙关磕绊着,声音里带出澎湃的杀意:“是谁?是谁动的手!”

    他恶狠狠地往众人脸上看去。

    他望见令人齿冷的众生相。

    身材高大的汉子们襟前和裤袋里塞得鼓鼓囊囊,正准备悄悄溜走;几个妇人脸上露出不忍之色,嘟囔着“怎么下这么重的手”,片刻之后又为了让自己良心上过得去,撇撇嘴说些“因果报应”的话;面相忠厚老实的长者见势不妙,拄着拐杖撺掇大家速速离去,还安慰他们“法不责众”……

    他看见那个在钱庄门口撞过自己的瘦子,顶着满头的小辫,甩着不祥的鹰羽,脚步又轻又快地逆着人流走向城郊,一看就知是练家子。

    蒋星淳瞳孔一缩。

    伏陵猜的没错,这一切确有幕后之人主使。

    他们未曾上钩,没有伤害任何一个百姓;那人便退而求其次,谎称官兵抓人,趁乱重伤伏陵,逼迫温昭和百姓决裂。

    对方早有预谋,撞开装着金条的箱子,是为了探知他们的动向。

    可他没有及时发现异常,没有提醒伏陵。

    都是他的错。

    蒋星淳咬了咬牙,拔腿追上去。

    伏陵靠在伏阡怀里,曾经强劲汹涌的内力犹如被什么怪物一口吞干净似的,找不到一点儿存在过的气息。

    他意识到不好,强撑着睁开双目,看见黑红色的视野中,同样黑红色的人影,忍着剧痛哑声道:“阿淳……阿淳……”

    话未说完,七窍便同时涌出黑色的血。

    “阿淳!回来!”伏阡含悲忍痛,高声叫住蒋星淳,“钉里有毒,又伤及心脉,耽误不得!咱们先把阿陵送回去,求何神医救命!”

    蒋星淳闻言刹住脚步。

    他冲到伏陵身边,双膝跪地,紧抓着他的左手,发觉他肌肤冰冷,双目已有涣散之意,又慌又怒,带着哭腔道:“我知道凶手是谁!我知道凶手是谁!”

    伏陵无力地回握蒋星淳还未完全长成的手。

    没想到,这孩子第一次主动亲近他,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阿淳……是我把你带出来的……所以……必须全须全尾把你带回去……”污血模糊了俊俏的面容,他已经看不清蒋星淳长什么样子,声音也变得越来越低,“你听话……”

    他又看向伏阡,央道:“三哥……带我回家……”

    “我怕是不成了……想在临死前……再见絮娘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