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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恩托】两日一夜琐事(番外:第二夜)

    向晚时分,于庄园大闹一场后,这对好友心情颇好,在一片明快的夕阳光辉下,手里提着满满一篮子野果,肩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两人的投影在地面上连成一块儿。

    这篮纯朴的礼物自然不是那位大呼小叫的贵族良心发现,浪子回头,回心转意要送他们的,而是归途路上的小惊喜。二位好友刚进了林子就遇上同样也是两名结伴摘果的少女,她们也在黄昏满载而归,一看到两位“大家的英雄”就眼泪汪汪的,还硬要塞过来一篮。

    “她们说话时明明就光顾着看你啦,”托兰揶揄道。“你长得可比我符合那头衔多了。”

    “你知道你的贡献不比我少,”玛恩纳说,“管别人做什么?”

    回到营地里,“厨师”一看到他们和野果的组合就哭丧着脸要赶他们走,显然是想起了糟糕的往事。托兰欣然应下,左手提起篮子,右手拉起玛恩纳,转头就去。

    “现在这个归咱们啦,玛恩纳。”托兰洋洋得意地说,送了一颗浆果进嘴里。“好甜。”

    玛恩纳默不作声,连连点头。他已经吃了好几颗了。

    “嘿,还有。你之前不是说想去湖边吗?”托兰忽然不怀好意地说,“我问了村民,森林深处还真有个景色挺漂亮的小湖呢。咱们去那里偷偷野餐吧,背着所有人。”

    玛恩纳闻言,皱了皱鼻子,露出思索的神情。

    “好。”他说,“但是晚上再去。”

    于是托兰把那篮野果藏进了自己的帐篷,他说,那我们就晚上拿出来吃。在点缀着繁星的夜幕下,两个人与一篮果子偷偷摸摸地溜出营地。

    两位好友穿着轻便的衣裳在林子里行走,茂密的、透出清苦香气的枝叶轻轻触碰他们的头顶,这是一种他们都熟悉的亲密接触。此刻的二人都十分有闲情逸致,于是边吃篮中的浆果,边还在途中摘了些新的,因此走走停停,速度不快。他们就这样在树林中七绕八绕,总算让鼻子挺灵的天马闻到了湖水味儿。

    湖很大,里头映着双月和树影,风在水面上掀起细细的褶皱。玛恩纳说,今晚天空很晴朗。

    野餐。虽然托兰这么讲了,但他们都不太清楚什么才算真正的“野餐”。毕竟,他们平时用餐或许也可以用这个词形容。玛恩纳说,明明是你提出来的,你却不知道怎么做吗?托兰说,我那都是胡诌的。倒是你,你是公子哥,这种事你不是应该懂吗?玛恩纳说我又不是维多利亚人,你把我当什么了?托兰说,那你还真是光知道打打杀杀啦。

    “又提这个,”玛恩纳泄气地说,躺在草地上,怀里抱着自己的尾巴。“我说了,我已经改了。”

    “好好好,骑士大人,我不提啦。”托兰也躺下来,试图把好友的尾巴拽到自己怀里。“给我枕一下行不行?”

    玛恩纳闻言,撑起脑袋瞧了瞧好友的头发。

    “嗯。”他纡尊降贵道。

    获准的托兰高高兴兴地枕上了好友毛茸茸的金尾巴,并反手把果篮放到了自己头顶,这样玛恩纳一伸手就能够到。

    他俩安安静静地躺在那,聆听着树林在夜晚的悠扬呼吸,瞧着湖上近近远远拂开的波澜。他们就这么吃了一会儿果子。

    “你想什么时候回去?”玛恩纳说。

    “在这躺一晚上都可以。”托兰说,“啊……就这一晚,我什么事也不想管了。大伙有事自己解决去。”

    玛恩纳哼了一声,算作应答。托兰撇着头,看自己的好友在篮子里抓了一把果子,一口全都吃进去,在齿间轻轻咬着。

    “哟。你牙齿都是红的了。”托兰就这么看着他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是这样。还记得吗?”

    “是吗?”玛恩纳说。“……噢,那次……当时我还没改掉挥剑时喊一声的习惯。有时血会溅进嘴里。”

    “你还是没改掉。”托兰比划着说。“只是你的源石技艺太烫了,嘿,有时顺带着把血也止了。不过,你可不要真用那个给别人止血啊。”

    “我跟着父亲征战的时候试过。”玛恩纳回想着笑了起来,“……不会再试了。”

    托兰也哧地笑了声。可以想象,他说。然后他又说:你这两天可真是受欢迎呀,我的骑士老爷。“我这个爱cao心的老大也该放心啦。……所以,考虑过我之外的人吗?”

    “托兰——”玛恩纳阴沉沉地说,拿拳头敲他。“我还需要考虑别人吗?毕竟连你都嫌弃我呢。”

    “哈,倨傲的、不懂人情的公子哥,居然有一天还会担心被人嫌弃。果然是我对你讲太多垃圾话啦!托兰?卡什可真是个多嘴的混蛋。”托兰嘻嘻笑着,“那你怎么还跟我混一块儿?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我?”玛恩纳说,这时倒疑惑了,“这不是废话吗?我不喜欢你,还会天天跟你在一起吗。我当然喜欢你了,托兰。”

    玛恩纳的话说得正大光明、坦坦荡荡,一点儿不矫情,这就是为什么托兰知道好友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

    “你是个蠢蛋,玛恩纳。”托兰说。

    “什…!”玛恩纳恼怒了。“我又怎么了?我说我喜欢你!”

    “超级,超级大蠢蛋……”托兰叹气道,“不想跟蠢蛋玩啦。”

    玛恩纳坐起,猛地把自己的尾巴抽了回来。托兰“哎哟”了一声,后脑勺一下子埋进草里,转而抬起胳膊,枕在自己的小臂上。

    天马一个翻身,尾巴翘起来,撑在好友头顶,俯身瞧着他。你怎么这么喜欢这个姿势?托兰说。不要压在我身上。你挡住我看月亮了。

    但玛恩纳还是压在上面。托兰的双眼里映着他的倒影;他微微低了低头,脖颈动了一下,像在犹豫是否要亲吻。但最后,他只是恶声恶气地开口说:“你真无聊,托兰。我搞不懂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喔,其实这也很简单嘛……”托兰伸出手,捋着好友的长发。

    这时事情很好,多么顺遂,他们身后的树林斜倾过来,他们身下的野草伸长了翠绿的尖,他们头顶的星星从朦胧的薄云后探出头来,一切都洋溢着期盼和希冀。要是他们之中的谁再聪明点儿,意识到此时自己心底最想要的那样事物,那样一时间被各种各样的杂念、情感、忧虑所蒙蔽的事物,就能打断接下来的一刻了。但是,一定是方才公子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举动让托兰一时脑袋搭错了筋——这也是托兰此人最不可救药的缺陷——他没有做他应做的事,而是嘴快道:“只要你哪天能搞清楚‘泄欲’和‘zuoai’的区别就算学成了。”

    “泄……欲?”玛恩纳念这个词。

    “没错。”托兰刚说出口就觉得自己有错。

    玛恩纳起身,表情转变为震惊。

    “我不知……但……我以为……”他语无伦次地说,“……所以我们应该‘zuoai’?”

    “喔,现在就算了吧。”托兰说。他心虚了。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只是说……爱……zuoai。”

    玛恩纳说出这个词时,像被荆棘扎到。托兰张了张嘴,怔住了。

    空气中多出了一种异样,夜空凝结了;不对,不该这么想,不该这么说的,他们同时意识到。

    他们之间本来有一份宝贵的禁忌,而他们刚刚意外结束了它的藏掖。它外头的玻璃罩也四分五裂,有什么因此变得摇摇欲坠;而他们都知道对方也想到了这里,因为二人于此刻一起急忙开口:“我——”

    “喔……”托兰装傻充愣道,“这可难办啦,玛恩纳。嗯……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就好了。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当然啦要是能那样肯定更好……“

    “我明白……”玛恩纳说。他半天也没能接上下一句。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在他们之间,果篮里犹剩几层饱满的野果,但没人再伸手去拿了。

    “你知道吧?”托兰忽然说。“你没法一直跟我在一起的。”

    湖面上波光粼粼,这卡西米尔原野上独有的、淋漓尽致的星空的光芒,在晴朗的夜晚会昭然地映在他们的面颊上。玛恩纳心不在焉地望着这一切。他一开始不说话,只是坐在草坪上,手里捏着潮湿的草杆。然后他说:“我不会走的。”

    托兰说:“这可不是说一说就能办到的事啊,我的骑士老爷。”

    “事情不必那么复杂。”玛恩纳顽固地说。

    “玛恩纳,难道你还没有明白?”托兰说,逐渐变得强硬,这是他仍不够成熟的地方,因为他是如此坚信自己所说的话语,他忘记了去考虑好友会体验到的感受,以及好友性格中那份不可救药的固执。“你跟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跟我在一起的时间,在以后的你看来,都只会是人生中一小段无足轻重的插曲。你是个临光,注定做不了什么独行侠。”

    “我怎么会是独行侠?”玛恩纳说。他在一瞬间迸发出那样的神采,无论谁见了都会相信他的话。“我有你们——我的伙伴们——我们总有一天会互相信任,我为此努力着,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能做到。到那时,我们都会是对方最坚强的后盾……”

    “你说出这话,真让我开心,玛恩纳。”托兰说。

    他望着远处,远方双月在湖中央的皎洁倒影,所以年轻的天马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在这短暂的瞬间里,他们的眼睛注视着同样的终点。葱郁的枝丫摇荡着,树叶一片叠着一片,在夜空中抖索。在细微的、簌簌的夜风里,时间软化了;身体软化了;意志软化了;他们的心似乎也软化了,两个好友中间又重新连起一条细细的桥,将他们牵在了一起。玛恩纳露出了微笑。然后托兰说:

    “玛恩纳,你姓临光。你改变不了这一点。你不属于我们,你不属于这里。”

    “为什么?”玛恩纳扬声说。他恨托兰打断了那一刻。“我就在这里,我是自由的,托兰。如果我想跟你们在一起,谁都无法阻挡我……”

    “你会阻挡你自己,玛恩纳。你会离开的,你这样的人注定会成为一方人物,然后你会——”

    “然后我会什么?率领银枪天马?找个对象结婚?”玛恩纳说。他停了下来。

    “托兰,你看着我。你好好看着我。”玛恩纳慢慢说。他斩钉截铁,坚定不移。“……我没有那种想法。丝毫都没有。”

    托兰看着好友,就这样看着,好像要看出两个洞来。他看得很认真,因为他竟想象不出玛恩纳以后会是什么样的。

    老去的玛恩纳?太不可思议了。任谁像托兰一样,站在这样的玛恩纳面前,站在这样年轻、坚定的、充满激情的面庞前,都只会这么想的。他的父亲年富力强,他的兄长当家立业,而他肆意自在、神采飞扬,他几乎能使人相信,这世界上有一种烟火可以永不熄灭,可以一直如此燃烧下去。如果他不会的话,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呢?还能从哪里找到第二个这样的人呢?

    “玛恩纳,你会变的。”托兰说。他一边这么说,一边说服自己。“你会变的,你会成熟,你会意识到你的姓氏比你想得更重要。……我说这话,并不是故意泼你冷水。毕竟这种时候……只是,这些话我早晚要说,不得不说的。我知道你也明白。”

    冷却了。

    宝石一般澄亮的夜空冷却了,镜面一般洁净的湖泊冷却了,浅浅洒在草地上的清冷月光也冷却了。这是玛恩纳的源石技艺吗?但玛恩纳一动也不动,他也冷却了。

    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玛恩纳质问地看着他。他们的嘴唇都变得沉重,好像不能移动了,所以凝滞的沉默占领了这湖边的一隅,占领了独属于他们二人的空间。

    玛恩纳慢慢站起来,说道:“托兰,我不在意我是谁。”

    托兰心烦意乱,试图拉住好友,但玛恩纳甩开他,拎起地上还装着小半篮野果的篮子。

    “我会把果篮还回去的,”玛恩纳说。

    玛恩纳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收拾得很快,等到托兰以自己平常的脚程走回去,营地里应该已经少了一座格外挡风的帐篷,一套略有磨损的盔甲,和一个金光闪闪的公子哥。要是托兰走得快些,或者小跑,甚至是冲刺回去,他或许还能看到好友的尾巴。但托兰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还是漫步一般行走在林中,背对着明亮而斑驳的月光,踩着泥土和落叶,沿着他们来时的弯绕路径,用手臂拨开眼前的树杈。

    这一天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他心想。他心里还想了很多事。等他想完,玛恩纳也该跑得没影了。但是,有一件事他明白,他们都明白;玛恩纳还会再回来的。或许是三天后,或许是两周,或许是一个月,不会再多了。然后他们还会一起冒险,一起喝酒,一起跳舞,一起吃早餐,一起去做很多事,见到很多景色,帮助很多人,因为他们是伙伴,就像玛恩纳说的那样,他会为他们做任何事,他也是。所以他会在这里等他,在卡西米尔最后的原野中,他们会做自由的人会做的所有自由的事,直到他们到达某个距此还非常,非常遥远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