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直到昨夜点的龙涎香燃尽，谢龄才起身。她还没走出殿门，便被常侍拦了下来。

    “陛下，丞相说您身体不适，不宜外出走动。”

    从前她虽处处受制于陆沉，但出行却从未受限，想来是谢龄这些年鲜少忤逆他，此番不过是立个下马威。

    “朕只是去见太傅。朕与太傅许久未见，太傅是朕的恩师，礼不可废。”

    常侍稍一错身，直直跪了下来，磕头道：“望陛下以身体为重。”

    谢龄确有痼疾，入秋便浑身发冷，又伴有风疾，明明屋内有地龙、氍毹、铜炉，热得如炭火炙烤，她依然裹着两层毛毯，面色青白，手脚冰凉。十岁前在慧安寺时，或许是有佛法庇护，病情并不严重，可自从登基之后，情况急转直下，近两年每次发病太医几乎是从鬼门关口夺人。

    谢龄接过宫人递来的外衣，道：“把太傅请来，朕不过去了。”

    …………

    齐司礼甫一入殿，便看见女帝坐在主位上支颐假寐，他放下手中的笏板，径自走上前去。

    脚步声在寂静的大殿上显得格外清晰，须臾间，谢龄睁开了眼睛。

    “太傅。”谢龄注意到齐司礼的朝服颜色比往常要深，问道：“外面下雨了？”

    “嗯，陛下保重身体。”

    谢龄失笑，“太傅答非所问。今日已有三人对朕说过同样的话，一是陆相，说朕天冷畏寒，免了朕的早朝，二是飞霜殿的常侍，说要以身体为重，不让朕随意走动，三是太傅。本是一句极熨帖的话，一连说三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朕大限将至。”齐司礼是谢龄的恩师，平日里虽举止亲近，却也不失礼数。

    齐司礼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却有千万种滋味，说不清道不明。既已是天下至尊，为何不见其意气风发，反而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陛下慎言！”

    谢龄起身，徐徐行至齐司礼身旁，开口道：“司天监的人曾说，天体开裂，阳气不足。当时百官怎么说，陛下为女子，自然阳气不足，但是这七年你们有目共睹，不是女子主政、牝鸡司晨，而是臣下太强，王气黯然。”她越说越贴近齐司礼，几乎靠在了他身上。

    “陆沉屠戮谢室，太傅帮我！”说到最后，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齐司礼，眼中升起水雾，隔着渺远的时光，仿佛还是当初那个豆蔻少女。

    齐司礼心念一动，忙拿起手帕帮她拭泪。但接触到她面颊的一瞬，齐司礼如大梦初醒般往后退数步，“臣失礼。”

    方才谢龄的泪滴到他手背上，竟冰凉刺骨。

    谢龄阖眸，背过身去，“太傅走吧。”

    齐司礼陡升愧疚之情，只觉得心间被泼了酸水，苦涩刺痛，奉劝道：“陛下心思太重，日后积重难返。”

    “‘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革。’太傅曾教我的。丞相剪了谢氏的枝叶，朕知道如何自处。”她面上湿滑一片，像齐司礼来时的那场小雨，雾蒙蒙的，无声无息。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需蛰伏，需徐徐图之，即便以身饲虎，即使舍得一身剐……现在想来却太过残忍了。

    齐司礼对着谢龄长揖，转身离开。

    他刚出宫城，就在御道上看到了卫将军萧逸，萧逸骑在一匹乌马上，两条长眉斜飞如鬓，眉目凌厉。

    萧逸像专程来等人的，盯着他的领口看了几眼，面色复杂，而后驾马南行，消失在朱雀大街。

    齐司礼往襟口一看，却见白色的里衣不知何时染上一道绯红，煞是打眼，摸上去像女子的口脂。

    这是谁的东西不言而喻，他忙把外衣拉紧，直到完全覆盖那道旖旎的痕迹。

    也难怪萧逸会那样看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