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姐妹

    “……jiejie……jiejie、快起床！”

    一个软软的东西趴在姜心月胸口不停晃动着，许久无果，胸口的力道倏地一减，一阵哗啦声，刺眼的光瞬间穿透紧闭的眼帘刺向她。她缓缓睁开眼，目光所及一片朦胧，就见到一个毛茸茸发着淡光的孩童趴在她的床边看她，气鼓鼓嘟着嘴嚷嚷：

    “卯时三刻了！jiejie！还不起床！”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熟悉的的对话。自小就一直伴随着她。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一直反复做着同一个梦，姜心月已记不清楚，只知道每次的开端都是她的meimei姜心婳将她叫醒。随着年纪增长，梦境里的内容也慢慢增加，时间流逝，却怎么都无法结束这重复了十几年的漫长一天。

    “起来了……起来了……”

    “jiejie你每次都这样！说好了一起去读书，还总是我来叫你！”

    姜心婳撅起嘴伸手将她拉扯下床，推着她去到侍女身就小跑出了门。

    “快点哦！先生辰时一刻就要来了！上次他说会来考你，这次我帮不了你了！”

    姜心月扬声应和，思绪飘忽着来到梦中的记忆中。

    都说丞相府的大小姐姜心月是无数人的榜样，却不知整日笑着黏在她身边的meimei自小就比她聪明也比她勤奋。二人一同在府中习书，姜心婳虽年幼两岁却和姜心月学同样的知识，她不仅学得快，还每日从早学到晚。夫子严厉，每次姜心婳学会了而她不会，便免不去多加一份作业。

    姜心婳虽调皮不安生，实则并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硬要说，习书算一件，整日缠着姜心月也算一件。自习书以来，她更是将这两件事合二为一，像小尾巴一样成天围着她打转。

    换好衣服，姜心月收回思绪，抬脚走了出去。四周的景色皆如烈日照射下让人看不真切，宛如雾里看花，虚幻而缥缈。候在门口的白团子也发着光，见她出来跳跃着挽上她，奶声奶气催促：

    “快走罢，先生该来了！”

    姜心月任由你拉着，步入走过一遍又一遍的重重深院。六岁的稚子心性跳脱活泼，蹦蹦跳跳牵着她一路向前走。眼前的一切都迷蒙发着光，却半分不刺眼，姜心月还是下意识眯起眼，想要看清楚meimei的面容。就如过去十几年一般，一次又一次努力想要拨开浓雾，却一次又一次毫无结果。

    来到室内候着，先生不一会儿就推门入内，问着相同的问题。姜心月从善如流对答，夫子满意地点头，开始今天的教学。

    只是无比简单的知识，姜心月早已学会，但她只是被拘在此处的灵魂，是被强行塞进的外来者，被梦中的躯体所困而远不及身边雀跃着抢答的小丫头。

    “jiejie，你怎么这么笨？”

    听见稚嫩的声音问疑惑不解问她，姜心月无奈摇头：“我不笨，我已经学到寻常人十岁时才上的课程了。你呀，太聪明才觉得我笨。”

    先生离去，今日课毕。临近饭点，姜心婳又牵着她小跑着出了屋。姜心月在身后跟着，匆忙唤她慢点，姜心婳闻声回首，二人身形在奔跑中如柳树抽条迅速变换，她俏皮一吐舌，已然是十岁稚女的模样。

    “爹！娘！我们来了！”

    “咋咋呼呼，快坐。心月你也是，又被你meimei牵着跑了，全年不见你跑几次，次次都是被心婳扯着。”

    看着桌前佯怒的母亲，姜心月无声一笑，拉开椅子同你一起入了座。身边的姜心婳左瞧右瞧又转过头问道：“大哥呢？”

    “你这丫头，学东西比谁都快，这些琐事倒也忘得比谁都快。就忘了？你大哥考入了国子监，他努力得很，就不回家了呀！”

    “我的忘性才没这么大......”小丫头嘟囔着，姜心月勾唇，轻声道出那句话：

    “大哥同你（我）说好了。”

    二人声音同时响起，唯独称谓不同，姜心婳惊讶抬起头看着她，双眼崇拜：“jiejie，你怎么知的？这件事我没和任何人说过呀！难道你会读心吗？”

    姜心月眨眨眼，半真半假哄道：“我不会读心，但我会预知呀~”

    面前的女孩儿一声惊呼，姜心月含笑，目光飘远。

    多少次了呢？或许数十次，或许上百次，她一次又一次经历着这些事，一次又一次旁听着这些话，就像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循环。

    梦境不会停止，时间不止流逝，带着她的身体擅自行动。

    一家人其乐融融吃完了午饭，两姐妹起身离去。推开紧闭的大门，忽的刮来一阵猛烈狂风，将半开的窗棂击得哗啦作响。姜心月已是清楚结果如何，不再负隅顽抗，顺从地闭上了双眼。再度睁眼，本该出现在眼前的小院转而变成了国子监敞开的大门，身边传来一道清脆如铃的女声，欢欣雀跃：

    “jiejie！我们一起考进了国子监呢！”

    姜心月回头，身旁并肩站着的meimei已经变成了十四岁的少女。她牵着姜心月的手，浑身依然笼罩着薄薄白光。

    “我第一，你第二，今后，我们便是声名远扬的临安双姝，再也不分开！”

    面容模糊，不管怎么努力都看不清楚，但姜心月无端却坚定地认为，身边的少女一定有一双灵动耀眼的眸。

    “别愣着了jiejie，我们快走吧！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姜心婳牵着她迈开腿就想进去，姜心月猛地拉住她，脚下步子生生顿住。姜心婳缓缓转过头，疑惑道：

    “怎么了？”

    “............”

    “jiejie？”

    “......没什么。”只是无用的胆怯。

    梦中的悲剧如何阻止？早已经历一次又一次。

    姜心月紧握的手缓缓松开，无声吐出一口气复又扬起轻松笑意，温柔看向眼前发着淡光的少女：

    “走罢，meimei。我们一起。”

    脚步落下，视野骤然变成一片昏暗，身边的影子瞬间倾颓，握紧的手无力脱落。一次又一次，她已不想再看。

    “咚——咚——”

    姜心月猛地惊醒过来。

    听觉重启，耳边霎时充满了各种声音，嘈杂的人声交谈声，脚步声钟声。梦境第一次未走到底就被打断了，她呆愣着垂眼看着桌上的课本，缓缓回过神。

    令人困倦催人入眠的课程好不容易快要熬到头，她还是禁不住，在最后几分钟里浅浅睡去。身边的学生接二连三离去，已是到了饭点，她想起早上你请病假之时被她碰见，她怕你不便外出，便主动同你说中午为你送饭。

    再耽误下去，就要让你饿着了。

    脑中划过你风卷残云般进食还护食的模样，姜心月心中涌起暖流，盖过方才梦境的不适，不自觉一笑。她迅速收拾好心情起身离去，纤细的身影融入放课的学生中。人群川流不息，她随着他们一道走着，无处安放的思绪飘忽，最后又落在你身上。

    不知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

    不消多久，姜心月便拎着食盒兜兜转转绕到了你的门前，抬手轻叩却无人回应。

    试探着又敲了几声，房内依然一片寂静，她绕过环绕在屋子外围的竹林，来到院子深处，看向屋后半敞的窗户。窗户正对着一张屋子主人的床，只见上面的一床薄被正随着下面盖着的东西起伏，姜心月定睛一瞧，原是你还在睡觉。

    果不其然。她哑然失笑，轻轻摇头。一个病人好端端待在屋内却听不见敲门声，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从后院又退回门前，姜心月小心推开门，轻手轻脚探头进了屋，绕过屏风来到内室。你面色平和，双眼紧闭，陷在柔软的被褥中沉眠，呼吸浅而缓。她在窗边的一张榻上入座，将食盒置于桌上，耐心等待你醒来。

    室外的蝉鸣遥遥传来倒也不显聒噪烦人，姜心月安静坐着，目光缓缓，落在你的面上。思绪被流动的声音带走，她看着你，又想起了方才的梦。

    牵着她的meimei转眼就被五花大绑，衣着狼狈脏污与她一同跪在黑暗的山洞里。

    同样的场景她已见过无数次，就算不再入梦也能清晰忆起。她看不清她的脸，却清晰地记得她说的一字一句，情绪被无限放大，将她的话语浸满。

    “jiejie……不听你的话，与你一同被绑来，我不后悔。”

    “歹人为你而来，我如何能将你抛下，安然逃离……”她的声音分明不停打着抖，却充满着坚定，“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一定能想出最好的办法！我们一定都能安然无恙逃脱！”

    分明不停打着抖，却如此坚强。比黑暗中害怕地说不出话也无法思考的姜心月坚强。

    歹人是一群匪盗，既劫财也劫色。姜心婳带着她好不容易逃脱，二人跌跌撞撞冲出了山洞，在崖边奔逃。月色高悬，夜色被光华驱散，二人身后是穷追不舍的恶徒。姜心月四肢发软，一路上都是被姜心婳扯着向前奔跑，跑了没多远突然脚底一扭跌倒在地。往前一看，哪里还有路，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洞洞的山崖。二人彻底走投无路。

    歹人面目狰狞，摩拳擦掌邪笑着步步紧逼。忽而一邪魅狂狷男子从天而降，出掌击退最前面的几人。他一回头，伸手扶起姜心月，将她抱在怀里。

    “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见他如此动作，姜心婳连忙死死扯住他的手逼问。男子斜斜扫她一眼，不咸不淡答：“还能如何？将人救走。”

    “我如何能信你！？你……”

    “我救不了你，你若留在此处，定会被他们jianyin而死。我若是你就会选择跳下去，不仅不会被jian杀，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我！？谁要你救了！？把我jiejie放下！我不相信你！”

    男子不悦看着她扑上来抢怀中之人，轻飘飘挥手击出一掌将她从悬崖边打落。身后传来女孩的尖叫，他一运身法转瞬便消失在原地，毫无温度的声音在空中淡淡传开：

    “我只能救一人，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同阿月抢？这一掌是我可怜你，也算免你受辱而死。”

    姜心月无法动弹，无法言语，被男子抱在怀中，眼睁睁看着他将她的meimei击落后又翩然而去，瞠目欲裂，却只能源源不断流下泪来。

    男子见她落泪，心疼地伸出手拭去水液，泪珠却如断线，怎么都擦不净。他原本冰冷的声音瞬时柔和了七分，低声安慰她：“不怕、已经没事了……阿月，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姜心月止不住泪，身体不听使唤，连摇头否认都无法做到，心中的恨意与悔意滔天。这个男人怎么有脸说这些话来？！

    心甘情愿陪她涉险的meimei……竭尽全力救她出逃的meimei……就这样被毫不留情推下了悬崖。因为她，从头到尾，自始至终，都是因为她。是她一手造就了她的不幸。

    “……jiejie？”

    一声轻柔的呼唤。姜心月瞬间红了眼，从回忆中醒来。

    “我在。”

    她极力压下眼底的泪意，平稳声音回你。你躺在床上模模糊糊见着床尾旁坐着一人，似乎是姜心月，这才发现自己睡过了头。缓缓坐起身，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你揉着眼略带歉意冲她道：

    “早上回来后又睡了个回笼觉，不小心睡过了……抱歉呀，没有让你久等吧？”

    “怎会，我也才刚到。”

    趁着你醒神那会儿功夫，姜心月已经压下了流泪的冲动，又恢复如常笑着回你，她拎起食盒随着你一同做到桌前。

    “快吃吧，现在还有些热。”

    掀开盖，扑面而来饭菜的香味。你双眼发光看着里头盛着的佳肴，狠狠咽了一口唾沫，拿起筷子大快朵颐。刚睡醒就有饭吃，还是你最喜欢的菜，吃着都快要感动哭了！

    “好吃好吃……jiejie！你真的太懂我了！”

    你一脸幸福吃着饭口齿含糊道，姜心月无奈：“吃这么快还说话，小心噎着。”

    闻言，你连忙闭上嘴，专心吃饭。蝉鸣依旧遥遥传来，方才引她坠入梦中的沉寂气氛已被散发着活力的你燃尽，再无法令她深陷那份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