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乳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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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天谢地，大半个暑假的补习班终于结束了。 放假前一天我和蒋明约好今晚吃个大排档，他呲着个大牙跟我说这是高三来临前的“最后的晚餐”。或许是觉得人不够，他半路叫了个兄弟出来，我摆摆手。 随便吧，能吃顿好的都不错了。 晚风徐徐，人潮汹涌。我们在人群里穿行，来到大排档时身上已出了微黏的汗水。我们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大排档的卫生都不太好，地上全是塑料袋和空酒瓶，于是我把包包放在椅子上，给自己面前的杯里添满茶水，准备喝口水缓解燥热，蒋明岔开腿，瘫在椅背上用手掌给自己扇风。 “你咋不给我倒水啊？”他瘪着嘴一脸委屈地跟我说。 “要倒自己倒，你没手啊。” 他哼了一声，边给自己倒水，回头跟靓姨点了三斤小龙虾。我吃着花生米，蒋明眯着眼睛往我后边看，突然跳起来，一个劲冲着路边挥手喊:“余晖，这儿！” 我顾不上被他吓掉的花生米，顺着他的动作回头看，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余晖，他有点驼背，很高，走在人行道上，走路有点外八，嘴里叼着根快燃尽的烟，脖子有些前倾，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头发很卷，像羊毛，他埋着脑袋自顾自地走着，听到蒋明喊他就举起右手摆一摆，有气无力的。 蒋明站起来朝他冲过去，他把嘴里的烟扔到地上，踩灭了又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瞪了一眼蒋明:“干嘛啊？” 我也朝他走去，才发现他比预想的要更高，我只能抬头看着他:“你好，我是文玥。” 他挑了挑眉，嘴唇紧闭，估计是不能理解蒋明为什么要带一个学生妹出门，似乎在内心里挣扎了好一会，才仰着头跟我说：“余晖。” 蒋明开了几瓶啤酒，捶着胸口跟余晖吐槽补习班的事情，说到激动处时就把手上夹着的烟往前面指指点点，然后猛吸一口，摇头叹气。我不想听他发酒疯，专心致志低头剥龙虾，突然两只剥好的龙虾被放在我的盘子上，抬头一看是原来余晖放的，我有点诧异，他冲我笑了一下，说：“你吃吧，我吃不下那么多。” 我嘴里塞满了虾rou，感激地点点头。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蒋明说话，余晖脱开满是油渍的手套，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蒋明瞟了一眼来电显示，皱眉道：“赵国强还在跟你说他女朋友的事啊?” 余晖点点头接了电话，应和了几声说自己在外面就把电话挂了。 蒋明不满地拍桌子，说:“老余，你甭管他女朋友那事了，那女的就是想跟着李亮走，这怨得了谁?” 余晖拿了一对新的手套，戴上又继续剥虾壳:“老赵也只是气不过跟我倾诉，没事。” “不是我说你啊老余，好人不能帮到底，路边一共享单车掉了你都跑过去扶起来。给自己留点余地吧。”蒋明把烟灰弹到桌子上，拿起杯子又喝了一杯啤酒。 吃完后蒋明已经趴着地上，嘴里叨叨想去厕所，余晖过去扶他起来，结果被他一把推开，按回椅子上，然后自己踉踉跄跄地去厕所了。 我和余晖就在凳子上坐着，四处纷纷扰扰，唯独我们陷入沉默。 似乎他忍受不了尴尬，开口问:“你在哪里读书？” “在市一中。” “哟，跟蒋明一样是个学霸啊。” “你呢?” “在你隔壁的职高。” “挺好的。” 他哼笑了一声，然后双手搭在椅子边缘，整个人瘫坐着，天空洒下的月光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我只看到他嘴边有隐隐的笑意。 蒋明出来了，整个人像块泥一样搭在余晖身上，要不是余晖站稳了我还以为他得把余晖这根甘蔗也撂倒在这。 “那就麻烦你送他回去了。”我说。 “好，你路上注意安全。”他说。 在大排档道别后，我叫了辆滴滴回家。 回到家打开手机发现有条新好友申请，下面备注了“我是余晖。” 我点了同意，正思考着要不要发信息跟他打个招呼时，他发了一句：“你的包包落在大排档，我帮你拿着了。” 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包包不见了，里面有现金和许多重要的证件。 “谢谢你，你明天有空吗，能不能出来把包包还给我？” “嗯，几点在哪里？” “下午3点，瑞幸咖啡馆。” “嗯好。” 接着就没有信息发过来了，我盯着手机屏幕发怔，他的头像是一片灰色的天空，上面有一群正在飞翔的乌鸦。 让人琢磨不透。 第二天吃完午饭，我和父母说下午要出去一趟，他们同意了。事实上只要我的成绩够好，保持在一个水平线上，他们就不会对我多加管教。曾经我很希望他们能管教我，可让我真正面对的是他们不断地加班，不断地给我压力，还有满是作业的书桌。 到了瑞幸后才发现他已经坐在一个角落的位置等我了，我的包包就放在桌子上，于是我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久等了，谢谢你捡到我的包包。” 他看起来比昨天累，眼底一抹乌青，是抹不去的疲惫:“不用客气。” “我请你喝一杯咖啡吧，你要喝什么？”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这时我才发现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眼睛里藏了一片神秘的海洋，充满了好奇，彷佛在等待被人发掘他藏在深海的秘密。 “那就一杯厚乳拿铁吧。” 咖啡上来了，我低头漫不经心地搅着杯里的咖啡，突然头上传来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开学？” “后天。” “那么早，也是。我下个星期一才开学。” 然后又是尴尬的沉默，我看着他把拿铁喝完，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我也会做厚乳拿铁。” “是吗，那么厉害。” “有空做给你喝。” “好啊。”他的嘴唇上面沾满了奶昔，配上他那头黑色的卷毛，像是一头黑山羊长了一条白胡子，看起来有点滑稽。 我用手指往自己的嘴上点了点，他才慌张地拿纸巾把嘴巴擦干净，然后低下头不说话了。 余光中我看到他那躲在头发里面的耳朵有点红，我的心情突然好了很多。 已经是晚饭时间，他跟我道别后便朝着黄昏走去，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走路时肩膀一高一低，因为过于清瘦所以显得衣服飘荡荡的，就像在田野里的稻草人，他的身体就是骨架子，他的肌rou、皮肤是随风飘摇的黄稻草。 余晖洒在街道上，也洒进了我心里。 …… 高三开学这阵子忙得很，好不容易放个月假我才把锁在抽屉的手机拿出来，打开手机发现余晖给我发了好几条信息。 “你在干吗?” “晚饭我吃了一碗云吞，里面居然放了芹菜，我恨芹菜。” “我开学了。” “要不要一起回家？” 看到最后那个无奈的熊猫头表情包我就联想到他脸上无奈的表情，那张脸出现这样的表情，还挺别扭。 “不好意思，最近太忙，刚打开手机。” 信息刚发出去，下一秒就收到回复了:“想好没，要不要一起回家？” 我想了想，问：“我们回家的方向一样吗?” “你出校门口往左还是往右？” “右。” “行，那我也往右。” 我从作业堆里抬起头，站起来把门锁上，打开窗户，从第二个抽屉里拿出烟和打火机，点上烟，我的压力也随着烟雾一飘而散，即使那是一瞬的快乐，但我也只能奢求这一刻的轻松…… 又是一个星期一，下晚自习后我收拾好书包，蒋明神经质地跳到我面前，起哄:“哟，没想到文玥今个儿那么早回家，也不知道是去干嘛。” 我懒得理他，头也不回地朝校门口走去。 晚上放学同学们都成群结队地并排走，我好不容易挤出人群，一眼就看到余晖，他太高了，整个人懒懒散散地站着，背包被他斜挂在肩膀上，校服也松松垮垮，嘴里还含了根棒棒糖。 “等多久了？”我开口问。 他没看到我，听到我的声音就立马直起身子往远方眺望。 我有点无语：“往下面看。” 然后他才低头看到我，眼睛笑眯眯的，配上他的一头卷毛，活像一只狐狸:“出来了啊，我就说刚刚怎么没看到你。” “我没那么矮吧。” “是我太高了看不着你。” “......走吧。”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昏暗的小巷里，夏天的晚风很大，它掀起了他的衣角，伴随着一股薰衣草洗衣粉和一丝烟草的味道飘过来，这阵味道不算好闻，也不算难闻，但是让我很安心。 我正走神，突然碰的一声，我撞到他背上了。 “你怎么……” “这样走神可不行。”他转身，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不解，就站着抬头看他。 “你这小身板万一被风吹走了怎么办，我来牵着你吧。”他笑着说出这句话，我才发现他有一颗小虎牙。那么高大一个人，微微弯着腰站在我的对面，笑着朝我伸出了那只修长的手，我感觉心脏跳得特别快，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乱了我的心。 “你这根甘蔗才会被风吹走。”我握住他的手，手心的温暖传上来，我感觉整个脸都发烫了。 “你不是会做厚乳拿铁吗？” “是啊。” “周末能不能来我家做一杯给我喝？” 我一愣，说:“可以，但我一个月只有一个周末是放假的，你要是等得了，那我就去，另外材料得你自己买。” 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转了转，好看的眉毛微微皱在一起：“你们学校可真严格。行，我备好材料等你来，你回去记得发信息跟我说需要什么材料。” “嗯。” 不一会儿就到路口了，我跟他说就送到这吧。 “嗯，你回去就行。”他点点头，双手插裤兜。 我朝他挥挥手，转身走了。 即使没有回头，我也能感受到他站在原地看着我，我低头加快脚步，怕被他发现我的脸红得跟朵小红花一样，害羞又心动。 最近准备月考的压力减轻了很多，因为我整体复习好了。洗完澡后我一边擦着半湿的短发，一边把材料发给他。 余晖这阵子都在送我回家，我们偶尔去学校旁的宵夜档吃吃宵夜，导致我胖了不少，反而他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瘦。 直到月考成绩出来，我从全班前五名跌到第八名，班主任拉我到办公室批评了我一顿，最终决定明天叫我家长过来一趟。 我的头一下子就大了，父母对我的成绩很严格，偶尔我犯一些小错误他们还能原谅我，但如果成绩退步了他们就会对我一顿骂，毫不留情面。出校门口时我没注意到余晖的身影，直接略过他准备过马路。 突然背上的书包被拉了一下，一辆摩托车从我面前飞过去，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那么不小心?”一阵薰衣草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抬头一看，是余晖。 “走神了……” “走神走得连我都看不见啊?”他把右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护着我走过了马路。 “不好意思啊。”我在纠结要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他，一看到他笑出来的那颗的小虎牙我就打住了，我又哪里舍得说这些不好的事情让这个笑得那么好看的少年难过呢？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他停下来，用歉意的眼神看着我，我点点头，他丢下一句“等等我”就走到边上接通了电话。其实也没聊多久，他就挠挠头走过来拉我的手了。 我们走在路上，余晖一直在讲他学校里发生的趣事，他的语调很平，似乎是怕我听不清又微微弯腰低着头跟我讲了一遍。平时这个时候我都会回应他，但我今天有点心不在焉，没注意到他说什么。 突然他停了下来，弯腰凑近我的脸，他的鼻子很挺，眉毛很淡淡的，刘海剪短了一点，浅蓝色的眼睛彷佛能看出我的心事。 太近了，我的心砰砰跳得很快:“你，你干嘛？” 他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站直了:“眉头皱得那么紧，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刚想说没事，他直接说了一句:“不要说谎。” 我只好把事情告诉他，让他明天晚上不用来等我了，换来的是他的沉默。 突然他拉起了我的手跑了起来，我踉踉跄跄地跟着他：“干嘛啊？” “去便利店，给你买糖。” “我不吃糖，那是小孩子才会吃的东西。” “不开心就吃糖，吃糖就开心了。” “傻子！”我笑着骂了一句，还是跟着他跑了起来。我们用年轻的身体和满腔的热情踏着风朝便利店跑去，彷佛到达的不是便利店，而是青春的终点站。 我们挑了两根星星形状的棒棒糖，他还给我买了一瓶酸奶，模仿我的语气摇头晃脑，卷毛一抖一抖的：“睡前喝奶有助于睡眠。” 这根棒棒糖我没舍得吃，将它放在笔筒里，学习学累了就抬头看看它。 我明白，其实真正让我开心的不是糖果，而是余晖。 第二天晚自习，班主任和我父母谈话，我就站在他们旁边。 “文玥她啊，这次月考退步很多，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情耽误了学习?”班主任皱着眉头，扶了扶眼镜问我的父母。 父母的脸色越差，我摩擦着手指，心里有点紧张，同时也有点心累，回家还要被父母教育一番。 “好的王老师，是我们对女儿的管教不严，接下来我们会盯紧她的。”mama用力地抓着我的肩膀，我的身体不由得紧绷了起来。 谈话结束，放学铃也响了，在父母严厉的眼光下我收拾好书包，同学们在边上不知道在叽叽喳喳些什么，偶尔朝我这边看一看，又快速移开视线。 蒋明看到我的父母，一下子明白情况不太妙，就走过来打招呼:“叔叔阿姨好。” 母亲皱着的眉头稍微松了一些：“蒋明啊，怎么长那么高个儿了呢?” “哪里哪里。阿姨，这次考试题特难，文玥失手一次也没什么，实力还是在的。” “我听王老师说你平时成绩很好，要记得多帮帮我们文玥啊。”蒋明笑着连连应好，然后用一种“我只能帮到你这”的眼神看着我，我低着头和父母走出教室，跟着他们往校门口走。 出了校门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我心里叹了一口气，父母是开车过来的，准备上车时我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往校门口边上一瞟，余晖就在那里站着，高大的身形显得他意外地孤独，他看着我，一只手插兜里，另一手握成拳，眼里满是担忧。 我的心好像突然被打了一下，很痛。 “你在干嘛，还不上车，你的时间值得浪费吗?”父亲低沉的声音从车里传来，我赶紧上车。 关上车门后母亲还在对我进行批评，我一点都听不进去，我把脸贴在车窗上，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着余晖，直到他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再到拐弯处彻底看不到他，我才瘫坐在后座上。我流泪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滴蓝色校裤上的泪痕时刻提醒着我，让我不得不面对这糟糕的一切。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平时上课你就是这样听课的？爸爸mama那么辛苦的工作不就是为了养你吗？你……”母亲看到我在哭，就没再说话，发出一个深深的叹息，车厢彻底陷入沉默…… 学校终于在这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放了个月假，余晖发了他的家庭地址给我，我一看地址在他学校的后面，和我回家的方向完全相反，我一边走在路上一边找水果摊，决定给他买一些水果。 烈阳高照，地上冒着热气，汗水打湿了我的刘海，又沾湿了我的上衣。我不耐烦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把烟放在嘴里，去对面水果摊挑水果。 说实在我并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所以纠结了很久我挑了一些苹果和橘子。 在路上我把烟抽完，来到了一栋只有五层的旧大楼下。大楼有一个小门口，那里有一扇生锈的铁门，门没关，我直接打开门走上楼梯。楼梯上堆了很多垃圾，发出一阵阵恶臭，墙壁一片片地落灰，砸在地上打出了一朵朵白色的小花。 站在三楼的门口前，我敲了敲门，不过一会儿我就听到脚步声，余晖来开门了。 打开门我首先看到是他的拖鞋，是那种男士的大拖鞋，看上去穿了很多年，而且有点裂开了。 “你来了，我刚刚把家里的卫生搞好。”他好像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的家居睡衣，还穿了一件灰裤子。 “给你买了水果，不用谢。”我把装了水果的袋子递给他，他没拿，笑着把我拉进去了。 他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粉色的拖鞋，看起来很新，“穿上吧。” 与门外截然不同的是，他住的房子面积很小，但很干净。 “你买的材料在哪里。” “在冰箱里。” 我把袋子放在茶几上，去冰箱把材料拿出来，仔细确认了一番，接着又把需要用的机器拿出来，准备开工。 “要喝水吗？”他突然站在我身后问了那么一句，把我吓了一跳。 他抿着嘴巴傻笑，卷毛一抖一抖，还乱滴水，我翻了个白眼给他。 “不用，喝水的欲望都被你吓没了。” “哈哈我错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他低头看着我，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你不捣乱就不错了，快去把头发吹干吧。” 他又撇着他的拖鞋去客厅吹头发了。 我一边做咖啡一边想步骤，左边突然响起水声，转头一看原来是余晖在洗苹果，他弯着腰眼睛垂下，宽松的衣服显得他整个人很慵懒，右腿还微微曲着搭在左腿上，嘴里哼着歌。 “你会唱歌吗？”我问。 “会啊，啥都会。” “那随便来一首。” “喝完咖啡再唱，我是ktv小王子。” “还挺自信。” “那是。” 他把洗好的苹果放在水池里，打算又洗一次。 “你每天送我回家不耽误学习吗？” 他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家里就你一个人?” “我和我哥一起住，爸妈离婚之后我妈过不久就去世了，爸爸组了新家庭，现在是哥哥供我上学，他上班去了经常没在家。” 我一愣：“不好意思……” “没关系，现在不也好好的吗。”他把苹果洗好后放在果盘上，端到客厅的茶几上，“我削个苹果给你吃。” “好。” 过了大概十分钟，我把几个冰块放进杯子里，倒入咖啡，最后加上一层厚厚的奶盖，一杯厚乳咖啡终于做好了。 我把手洗干净，把咖啡端出客厅，只看到削到一半的苹果，没看着人。但我能听到他的声音，声音不大而且有点断断续续。一看原来他在阳台打电话，阳台的玻璃门被关上了，他一边打着电话一边低着头走来走去，另一只手叉着腰，细长的眉毛皱在一起，脸色有点难看。 我不知道他在和谁通话，但这样子的他我很少见。我干脆坐在沙发上，拿起水果刀继续削苹果。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把电话挂了。 “苹果我削好了。”我指了指果盘上的苹果，他紧皱的眉头松开一些了，半蹲在地上，挠挠头跟我说：“刚刚打电话呢，不好意思啊。” 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果盘边上的咖啡。 他赶紧双手捧起咖啡喝了一口，回味了一会儿又喝了一口。 “很好喝，比咖啡馆里的还要好喝。”奶盖又糊在他的嘴唇上了，他就那么半蹲着和我平视，他的脸很平滑，基本没有什么痘印，黑眼圈有点重，眼睛细长而且眉骨下面有一颗淡棕色小痣，嘴唇有点干，但没有起皮，我居然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些童真，鬼使神差地用手帮他抹去了上面的奶盖。 意识到自己做什么的时候我立马把手抽回去，他愣了愣，伸出舌头把嘴上的奶盖舔掉了。 我的脸发烫得厉害，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着头玩弄手指。 他站起来，然后在我旁边坐下，说：“唱歌给你听吧，嗯？” “好。”我把夹在耳后的头发弄下来，遮住发烫的耳朵。 “想听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曲库少得可怜。 他看到我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我唱一首红色高跟鞋吧。”然后拿出手机找了个伴奏，音乐响起，他也跟着伴奏唱了起来。 该怎么去形容你最贴切 拿什么跟你比较才算特别 对你的感觉 强烈 却又不太了解 只凭直觉 你像窝在被子里的舒服 却又像风捉摸不住 像手腕上散发的香水味 像爱不释手的 红色高跟鞋 …… 他的歌声温柔如水，又带着欢快的旋律，飘进了我的耳朵，是那么的动听，而又婉转。 一曲结束，他用非常期待的眼神看着我，问:“怎么样？” “挺好听的。” “你不会是在敷衍我吧？” “实话实说罢了。” 突然陷入沉默，我们彼此没有说话，安静得只听到我的心跳，砰砰砰跳得很快。 “打算考去哪里？”在我纠结要不要找点话题聊的时候，他问了我这个问题。 “天江或者津阳吧，你呢?” 他伸了个懒腰，把双手放在后脑勺上往沙发后面坐:“看能考到哪里去吧……” 我正想说点什么，眼睛随意一瞟，看到挂在墙上的钟已经五点半了。 我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 他拉了拉我的手，问：“那么快就要回去了，要不要一起出去吃晚饭?” 我摇摇头：“不行，我要回去写作业。” “行，我送你到楼下。”他见我拒绝，也不好挽留，边说边站起来拿钥匙。 到楼下后他问我是不是觉得楼道很脏很臭，我点点头。 他苦笑了一下，说：“其实我曾经看到那么多垃圾堆在那里，也挺受不了的，就帮忙把垃圾全扔了，结果邻居们扔的垃圾越堆越多，我也没有这个时间和精力去帮他们了。” 我转过头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有时候利己一点也没事。” 他低头笑了一下，这个笑容给我的感觉只有苦涩与无奈…… 夏天如蝉鸣，响了几声就消失在树丛中，只留下嘶哑的回声漂荡在深秋的天空中，又瞬化为枯树枝丫的枯叶，随风飘落，接着一朵朵梅花绽开，它们随着寒风把冬天带来了。 余晖站在巷口，昏黄的灯光洒在他的白色羽绒服上，形成了一片不规律的星河。他双手插兜，低着头，偶尔动动长腿踢一踢地上的小石子。 “终于来了，冷死我了。”他笑着朝我走来，双手放在嘴边哈了一口气，然后搓搓手。 “你什么时候放寒假?”我躲在他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他的影子。 “这个星期五下午吧，上完最后一节课就放假，你呢？”他拎起我的书包，然后放在了他自己的左肩膀上，右手牵着我的手。 “这个星期天下午，放两个星期假。” “我学校也差不多。” “这次考试我全班第二。” “是吗?真棒。” 路灯一闪一闪地照在他的脸上，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他的脸颊很瘦，微微张开嘴巴，一边说话一边呼吸，呼出来的白雾飘上去又瞬间消失。我和他并肩走在路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站在他身后看看他的背影，彷佛这样就可以把他的样子记在心里…… 除夕那天晚上，星星高高地挂在黑夜中，外面静悄悄的，我在书桌上做题。正当我为一条数学几何题抓破头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他打来的电话。 “喂，你睡了吗？”熟悉的声音从手机里响起，烦躁的心情变得好一点了。 “还没。” “发信息给你你没回，我还以为你睡了。” “那你还打电话给我，万一把我吵醒了怎么办?”我哼笑，转着手中的笔。 “文玥，新年快乐，我喜欢你。” 一句没有任何修饰的话，这么直白，让我愣了愣，紧接着就是惊讶。 “啊？”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钟，已经零点了。一瞬间外面响起了“嗖”的一声，接着发出“砰砰砰”的巨大响声，五彩斑斓的烟花在黑夜中盛开，它们照亮了整个天空，又稍纵即逝，留下一道道烟雾随风飘散。一束束烟花，在我的心底里绽放，但学习的压力与父母的监管，让我不知如何面对……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我赶紧小声说:“余晖，新年快乐，我先挂电话了。”还没来得及听他的回复我就把电话挂了，迅速把手机放进口袋里。 父亲把门推开，发现我站在窗边，皱眉说:“那么晚了，快点睡觉。” 我点点头，然后钻进了被窝。直到父亲把门关上，我才敢大口大口地喘气，心依然跳得很快，我又深呼吸了几下，才打开手机，看到了余晖发过来的几条信息。 “你睡了吗?” “是不是在做题?” “我打电话过去了。” 隔了一会儿。 “突然跟你告白是不是有点吓到你了？” “你不用放在心上，没事的。” “早点睡，不要熬夜，晚安。” 我咬住下嘴唇，打了很多字，但又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些什么，删了又删，最后发了“晚安”这两个字过去。我的心就像鱼儿离开了水一般，在地上不断地翻滚跳跃，寻找不到水源，在黑暗中窒息。 我想知道那条数学题的答案，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将其探寻。 一眨眼时间就插上翅膀飞走了，我又回到学校，不同的是父母为了让我有更多时间学习，帮我安排住宿了。 学校禁止学生带手机和外出校门，开学两周，我都没有见到余晖。那天告白之后他还偶尔发信息跟我聊聊天，我们彼此当作无事发生，却又心事重重。开学前一天我告诉他我住宿了，他什么也没有回复，于是我把手机关机锁在了我的第二个抽屉里。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拿出那根棒棒糖看一看，彷佛能透过它看到那个干瘦的背影，彷佛我能一把抓住他的衣角，跟他说:“久等了。” 距离高考只剩五十天，学校举办了宣誓大会，结束后我去饭堂路过学校大门口，无意往那边一瞥，居然看到余晖孤零零地站在校门口。他穿着一件黑色外套，像条竿一样立在那儿，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颊消瘦得厉害，颧骨都突出来了，右手紧紧握着红色塑料袋。 我忽视校警疑惑的眼神，朝他走过去，我站在门内，他在门外。 “好久不见，终于等到你了。”他冲我笑了笑，露出了那颗小虎牙。 我心里有点难受，但又有点开心，哽咽道：“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走近一看才发现他的额头好像缝了针，“你额头怎么回事?” 他用手拨了拨头发，遮住额头:“不小心摔了一跤所以缝了针，没事。我给你买了很多东西，都是一些生活用品。”说着他就要把袋子递给我。 “我不要。”我盯着余晖，他似乎没想到我会拒绝他，愣了一下。 我又问:“那天为什么不回信息?” 他低着头看我，什么也没说，浅蓝色的眼睛充满了忍耐和不舍，但他宁愿把一切都咽进肚子里，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说。 我紧紧咬住下嘴唇，忍住在我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他的眼睛也红了，把手里的塑料袋穿过门栏递给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走路姿势一拐一拐的，肩膀一高一低，衣服和头发被风吹得飞起，整个人摇摇欲坠……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余晖，直到高考结束，蒋明把我约出来，说有事要告诉我，他看起来很累，甚至连头发都白了几根，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余晖入狱了。” “怎么可能?”我诧异，“发生了什么事?” “那赵国强不是隔两三天就给余晖打电话吗？” 我仔细回想，余晖是有好几次都在打电话。 “那赵国强的女朋友跟一个叫李华的男人跑了，他咽不下这口气，就一直在和余晖说这事。”他越说脸色越苍白，手颤抖着拿起桌子的铁观音喝了一口，茶是guntang的，可他毫无知觉。 “就在咱们开学前一天，赵国强约了老余出去吃宵夜，结果碰上了李华一群人，赵国强看不顺眼李华，趁着醉酒就过去骂他们，那伙人也不好惹，直接抡起酒瓶就干，余晖看到了就赶紧去劝架，结果越打越乱，余晖被人捅了一刀，出于防卫他也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捅了那人一刀，结果赵国强这傻缺失了智，直接往那人背后捅了两刀。” 我听着全身都出了冷汗:“然后呢，余晖伤得重不重?” “幸好当时有人报了警，警察这一群人带走了，受伤的那群人都被送往医院接受治疗。被捅三刀的那个人废了，直接变成植物人，赵国强的头部和腿部受伤严重，但整体无大碍。余晖的额头被酒瓶砸裂开了，缝了针，被捅的地方刚好没通到内脏，在医院住院治疗。结果不到第三天医生就宣布那植物人死亡，家属在医院里闹，冲进病房冲着余晖大喊要他偿命，最后余晖被判了三年，赵国强被判了五年。” 一瞬间我感觉天昏地暗:“可宣誓大会那天我和余晖在校门口见面了啊。” 蒋明苦笑，说:“你们那天见面后余晖就入狱了，他问我学校什么时候搞宣誓大会，他去赌一把，看看能不能在门口见到你。还有他让我不要告诉你这件事，怕影响到你考试。” 我顿时胸口一阵闷痛。我用右手撑着额头，眼泪打不住地流。如果那天我态度强硬一点，他会不会和我说这件事？那个说要给我唱歌的男孩，仅仅是因为他的善良，断送了自己的后路，把自己送进了监狱…… 高考成绩出来，我选择了津阳的师范，蒋明选择了天江的大学，而余晖，没得选择。在这三年里，我努力地回忆余晖的模样，可时间的冲刷和生活的忙碌让我的脑海里只留下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可悲的是我发现我们连一张合照都没有。我偶尔给他发信息，即使得不到任何回复。大学生活很忙，学校部门还有学习上的事情让我忙得焦头烂额，我计算着时间，等待着余晖出狱，期待着我们的再一次见面。 就在大三的学期末的一个晚上，我和舍友们在宿舍讨论小组作业的事情，我突然接到蒋明的信息：余晖出狱了。 这无疑是我这三年里听到的最好的消息，我看着我和他的聊天界面，心里莫名紧张。曾经那么熟悉的一个人，会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变得陌生呢？我正想发信息问他过得好不好的时候，手机突然弹出来一个视频聊天申请，我定睛一看，居然是余晖打过来的。我的手发抖得厉害，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衣服和头发，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接通了电话。 屏幕上出现的是还是那张白净的脸，他又瘦了好多，脸颊一点rou都没有了，卷毛也变成了寸头，高挺的鼻梁和眉骨显得他的五官更加立体了，只不过他的眼睛不是很有神，浅蓝色的眼睛边上都是红血丝，整个人看起来不是很精神。当我看到他的脸时，我突然很想哭，但忍住了。 “好久不见啊文玥。”他还是笑着和我打招呼。 我忍住泪，扯了扯嘴，笑着应:“好久不见。” “你看你，小花猫脸。” “那也比你这只黑山羊好看。”我反驳。 一个舍友看到了，朝我挑了挑眉毛，我摇摇头，然后她就笑着点点头走了。 “考到哪里了?”余晖拿出一支烟，放在嘴上没点燃。 “在津阳。” “考到理想的学校就好。”他把烟点燃，吸了一口。他这样子让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他的样子，那会儿他比现在胖一点点，眼里充满了随和与希望。 “余晖，我很快就放暑假了。” 他的眼睛好像近视了，一直眯着眼，听到我说的话就笑了，说:“那回来我们见面。” “好啊，我们到时一起去登山吧，听说家里边建设了很多公园，风景可美了。” 他的眼睛转了转，说：“行，我想你做的厚乳咖啡了，你能不能再做一杯给我尝尝?” 我开心地笑着点头。 那天我们没有提及入狱的事情，也没有提及告白的事情，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就像那会在小巷里，余晖弯腰低着头和我说话一样。 之后我和他有互相发信息，但大部分是他发过来的，因为我进入考试周，要抓紧时间复习，他也能体谅我，一直在鼓励我加油，并且告诉我他找了份在餐管打杂的工作，就在我的高中旁边，穿过马路就到了。 在考最后一科的前一个晚上，舍友觉得压力太大，说要出门逛逛街。我为了期末考搞得晕头转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建议，便答应了。 在逛街途中，我的右眼皮跳得很强烈，手脚发软。 突然蒋明的电话打来了。 “文玥，我跟你说个不好的消息。”电话里蒋明的声音很颤抖，我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舍友也停下看着我。 “怎么了，你说。” “余晖去世了……” “什么?！这不可能，我前几天还和他视频了。”我的情绪很激动，把舍友吓了一跳。我觉得这很无厘头，明明是那么鲜活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了？我整个人都是抖的，连手机都拿不稳了，舍友赶紧过来扶住我。 “今天上午，余晖他哥发信息跟我说他去餐馆上班过马路的时候，被一酒鬼开车给撞死了，当场就没气了……” 那条马路，我们无数次走过的那条马路，如今他却孤独地死在那里。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慌忙地拿出手机，拨出了电话。 “妈，你去我房间看看我桌子上的笔筒，笔筒里放着一根棒棒糖，看看它还在不在......” “哦，你说那个啊，我帮你扔掉了，那糖都潮了，留着这个垃圾干嘛？” “......” 我把电话挂掉，整个人都无法呼吸，直到舍友带着我回到宿舍我才大声哭出来，我整个人蜷缩在床上，心就像被刀割了一样疼。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活得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一场车祸把余晖，把我整个青春里唯一的温暖给带走了，我哭得很大声，甚至去厕所呕吐了一会儿。我的胸膛起伏得很激烈，缓了好久才喘得过气，舍友说要带我去看校医，我给拒绝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我走在学校的一个树林里，已经很晚了，四处没什么人，我一直低着头让泪滴在草坪上，所有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什么也没有了。走着走着我突然看到了前方有一条小巷，我走进去，站在巷里，昏黄的灯光洒在地上，我就这么一直站着，等着余晖走来跟我说久等了，等着他和我去买棒棒糖，等待着他过来背起我的书包，拉着我的手和我聊学校的日常，等着他给我唱歌，彷佛我在这等，他就会出现。 这一刻我才真正领悟到什么叫永远，余晖永远不会等我了，我也永远见不到他了，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融入了一片黑暗中。 我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他的浅蓝色的眼睛，细长的眉毛，一头小卷毛，还有一颗小虎牙，我怕我会彻底遗忘他，恨不得将这些刻在我脑子里。我蹲在地上，任由晚风迎面吹来，轻轻地抹去我的泪，抚平我因悲伤皱着的眉，彷佛能听到他那夹在风中的绵言细语—－－－别哭。 该怎么去形容你最贴切 拿什么跟你比较才算特别 对你的感觉 强烈 却又不太了解 只凭直觉 你像窝在被子里的舒服 却又像风捉摸不住 像手腕上散发的香水味 像爱不释手的 红色高跟鞋 …… 原来那天我和你隔门相见，真的是最后一面。 余晖，厚乳咖啡做好了，你要不要过来尝尝？